不知覺來到當時跟蹤段沖潛入過的段垂缺府邸,去年門戶森然的京兆尹、冠軍將軍府,如今已被拆成平地。
蒲剛心中憤恨段垂缺背義忘恩,下令將他府邸砸了個稀爛,府中下人奴仆盡皆斬首。
段垂缺子女早知父親心意,于蒲剛戰敗之初,便逃離長安,往河北尋找父親會合。此刻重游故地,不知白靈兒做回了郡主,是否過得逍遙快活。
段垂缺成功復國,以趙王之尊號令幽冀,是否志得意滿。
陸英步入殘垣斷壁之間,聽得有琴聲錚然,復有一人尖聲歌曰:“鳳凰鳳凰止阿房,一雌一雄雙翱翔。不見雀來入燕室,但見浮云蔽白日。鳳西飛,雀東飛,腸斷朱宮復紫堤。錦袍一領軍前卻,鳳皇鳳皇不如雀。”
陸英聞歌聲,聳然動容,是何人在此悲嘆國事?想必乃北漢舊臣,眼見段沖尾大不掉,惆悵當年之事,而以此抒懷。
據傳當年蒲剛喜愛段垂缺之妻,曾與之同乘一車游賞禁苑,中書太監趙整作歌唱道:“不見雀來入燕室,但見浮云蔽白日。”
蒲剛斂容致歉,忙令段夫人下車。今日此人在段府彈琴歌唱,難道是那宦官趙整不成。陸英緩步靠近,轉過廢池喬木,見有一頭發花白,凈面無須的老者坐在大石之上。
唱罷前詩,這老者搖頭苦笑,桐琴擱置在膝上,從身后拿起酒壺,獨自飲了幾口。他一時癡笑,一時怨嘆,許久沒有發現陸英站在近旁。
陸英觀望他有頃,施禮言道:“老伯,何故在此歌詠悲傷?想必是朝廷大臣,心懷國事之由!”
老者愕然抬頭,努力睜開醉眼,看了陸英兩眼,見是一年輕道士,便笑道:“小友,你何故到此?如今四方兵戈不息,國中狼煙遍地,你不在深山林下靜靜修道,跑來這是非之地何為?”
陸英躬身答道:“在下云游野鶴,慣在天下闖蕩。今日無事,來這廢址殘屋前漫步,聽人言,卻是那趙王段垂缺的府邸,物是人非,不由心中感嘆。有幸得聞老伯雅音,故來此一晤!”
老者昂首笑道:“哈哈哈…段垂缺,趙王…圣上若是早聽老臣之言,何至于此!”言罷又痛飲了兩口酒,接著道:
“小友你不知,老夫本是大漢秘書侍郎、中書監,可惜刑余之人,難有丈夫氣概,不能出將入相,只好做個忠臣、諍臣…老夫但見圣上有所偏頗,往往以詩歌諫言。圣上年輕時還能虛心納諫,等到壯年,功成名就志得意滿,竟連趙整的話也聽不進去了…”
陸英靜靜聽他訴說,恭立一旁不急不躁。趙整接著又道:“老夫諫諍鳳凰兒不該留在宮中,圣上聽我的將他放還…老夫諫止圣上不該寵幸段垂缺之妻,圣上也知錯即改…老夫作酒德之歌,規勸圣上不可令大臣在廟堂過飲沉醉…
“老夫諫議圣上不該‘遠徙種人留鮮卑’,可圣上聽不進去了,他將氐族種姓遠戍四方,留數十萬鮮卑異族在國都之側…哈哈,可憐呀,可悲呀!”
陸英勸道:“老伯,天命有常,你又何必強求?鮮卑段氏國祚未盡,故而有如今之亂…老伯忠義已至,該當放手了!”
趙整聞言殘軀一震,默默放下酒壺,撫琴高歌曰:“阿得脂。阿得脂。伯勞舊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徙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語阿誰。”
歌聲裊裊,哀婉久不絕。阿得脂應是氐族語言,或為感嘆之詞。伯勞是一種猛禽,屬于雀類,氐人將自己比為雀,將鮮卑稱作燕。之前他詩中所唱“不見雀來入燕室”即是此意。
“舊父是仇綏”卻不知何意。“尾長翼短不能飛”似乎是說,氐人留戀故土,不該遠徙他鄉。而蒲剛將同種同族遠遷,留鮮卑居住國中,一旦有緩急之事,該當同誰商量應對。
陸英聽罷此歌,也久久難以平靜,卻聽趙整言道:“小友說得對!我也該當放手了!老夫少年時就喜愛佛法,如今了無牽掛,便剃去三萬煩惱絲,常伴青燈古佛度此殘生罷。”
他將瑤琴用力摔在地上,撞得弦斷桐折,身后酒壺也鏘然墜地,粉身碎骨。
趙整起身,抱拳對陸英笑道:“小友保重!老夫先去了!”
言罷再不回頭,大笑離去。陸英知他釋懷也替他高興,坐在他離開的大石上浮想片刻,方漫步出段府。
段沖圍了長安數日,見攻城不下,其軍遠來,也無余糧,便撤回阿房城,準備等秋收積蓄以后再來一戰。
關中各郡派出的援軍絡繹來到,蒲剛皆令在長安周圍廢棄堡壘中戍守,烽火相望,一旦遇敵襲即各方齊援救。
過了半月,漢軍與鮮卑皆派出輕兵搶收秋糧,如今谷物還不到成熟時節,但雙方為了搶在前面據為己有,都趁早不趁晚。
連日在關中平原各處都有小股軍隊接觸,但都不以殺敵為要,也未形成大的戰斗。陸英與朱琳琳、毛秋晴三人常常策馬出城,四處游蕩,專門獵殺小隊的鮮卑軍。
這一日,他們又來到田野,見遠處有幾位農夫,正趁午時天熱割谷子。為了躲避軍兵,種下莊稼的主人只能偷偷來收本屬于自己的谷物。
雖然這谷子還要些時日才能顆粒飽滿,但哪還管得了那么多。若是都被軍兵收了去,他們這個冬天不知要如何度過。
朱琳琳見農夫頂著炎炎日頭,在田間揮汗如雨,不禁心生惻隱。口中罵道:“這些該死的鮮卑胡虜,鬧得百姓不得安寧。”
毛秋晴道:“也不光是鮮卑鬧得,這天下當權之人,誰能無過呢?”
朱琳琳心中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怕她不悅,才獨言鮮卑而已。若非蒲剛養虎遺患、故示仁慈,又怎會使鮮卑死灰復燃。
若非蒲剛好大喜功,一心要平定江南,又怎會將大好河山白白葬送,二十多年勵精圖治付諸東流。
北漢尊儒崇禮,百姓宴安,再休養生息一兩代人,統一天下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偏偏急于求成,兵敗之后北方狼煙四起,再不復昔時景象。
陸英見遠處農夫突然舍棄了捆扎好的谷子,沒命地向三人奔來,正自納罕。就看到坡下跟出一隊騎兵,舞刀弄槍在身后追殺幾名手無寸鐵之人。
原來前方有一緩坡,他們在這里看不到,農夫卻早得見有軍兵殺來。急忙間連鐮刀都扔了,只顧逃命。可這些禽獸根本不給百姓留活路,仍然追殺不止。
陸英怒氣填膺,打馬迎了上去。待靠近追兵,從馬背一躍而起,衣袖飄飄,拂塵若劍,一個照面就殺散五六人。
其余軍兵見來人武藝高絕,一襲道袍一柄拂塵,卻比寶刀利劍還要令人膽寒,皆勒馬逃之夭夭。獲救農夫見從天而降的道長俊逸無雙、仙風道骨,只當是天神下凡,跪在地上扣頭不止。口稱“感謝神仙保佑!”
陸英也不制止,在這令人絕望的塵世,留一點希望在百姓心中,未嘗不是件功德。朱琳琳、毛秋晴二人來到不遠處,見此情形皆掩口輕笑,想不到陸華亭也做了一回神仙。
陸英對幾位農夫道:“你等良民不必害怕,速去收取糧食,我自會護你等平安。”
農夫們千恩萬謝,又磕了幾十個響頭,才滿懷欣喜的繼續去割谷子。
北方百姓多有結堡而居的習俗,一家一姓或數家大族聚集起來,修筑塢堡壁壘,以求自保。此時除了一些較大的塢堡尚存之外,普通鄉村多被鮮卑軍搶掠殆盡,燒殺一空。
北方重宗族血緣,哪怕相隔十代的本家同姓,也都兄弟相稱。或許也是被逼出來的,非如此不能在亂世保住性命,更遑論光宗耀祖。
南方大族則分枝散葉,各房多獨立營生,且不如北方重視嫡庶之別。出五服則只是族親,不稱從父從兄,而稱族兄族叔。
就像渡江的太原王氏兩支顯貴,王國寶兄弟與王孝伯,血緣較疏遠,便毫無同宗之親,甚至勢同水火。
這情況與南方較為穩定的社會有很大關系。相比北方,面臨來自外界的威脅少得多,因而顯得沒那么抱團。
接下來的日子里,陸英每日騎馬在長安郊外巡弋,但凡有欺壓百姓,濫殺無辜者。也不管是鮮卑還是氐人,統統驅散打退。
百姓們口口相傳,都說天降了一個陸道長,專門懲強扶弱,救助孤貧。不少人都在家供奉了牌位,早晚誠心禱告。
當然這些事情,陸英概不知情,他忙于除暴安良,已經多日未回長安城。就連夜間也要防著軍士報復百姓,只草草在鄉間田野歇宿。
有詩贊曰:
念起自為魔,誰人扶苦弱?
天生陸道士,駿馬輕袍褐。
仁善孤心一,修仙世上磨。
不殺強暴徒,怎去人間惡。
本卷完。
破陣子牧水道人作 英雄本來微賤,一朝天下聞知。
看罷長安隴上月,馬疾關外歸行遲。
江津夜雨時。
胡漢鏖兵中夏,簪纓醉臥華池。
萬里同游人到海,百年如幻淚賦辭。
飄零無舊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