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皮的酋長!你們的這個集子,竟然有一堵方便防守的圍墻,有這么多的土屋,有一大片能采集的稗田,這可真是個好地方!”
“哈哈!這是周圍十天路程里,最好的一個地方了!它在大河邊上,地勢又很好,不怕春夏的洪水。我們從北邊遷徙南下,看到這里,就不想走了!部族花了大力氣,死了好些勇士,才把這里打下來!不管是誰,都不能把這個集子,從我們手里奪走!…”
馬哈阿骨打提著石錘,臉上得意洋洋的,帶著祖瓦羅走入了營地。這個廢棄的集子很大,兩面臨河,另外兩面則是林子和沼澤。一圈不高的土墻,一直沿著江水延伸,而兩三百畝明顯的稗田就貼著土墻,分散在營地內外。稗田里深深淺淺,有不少沒有收拾的雜草。只是退化的稗子更加頑強,帶毛的長穗在風中搖曳,甚至壓過雜草一頭。
“主神啊!真是奇怪的稗田!這穗的顏色,和我在茅希利大島上見到的,差別很大…魚皮酋長,這片稗田是之前的部族種下的嗎?你們得好好打理打理,才能多收些稗子,養活整個部族…”
“哈哈!使船的頭人,這些稗田不是之前的部族種的,它們早就有了!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修建這個集子的大部落種的…說實話,上一個部族要不是為了這片稗田,也不會和我們死磕到底…”
馬哈阿骨打停下腳步,看著地里亂七八糟的稗子和雜草,忍不住為難地搖了搖頭。他打仗廝殺是一把好手,勇武冠絕諸部,甚至徒死過老虎!可你讓他來耕種稗田,低頭在亂七八糟的田里忙活?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也出力不討好,根本多收不了幾把稗子。
“使船的頭人,我們的部族不大會種地!至于種地養活部族?你莫不是辣乎乎的菌子吃多,竟然開這種笑死人的玩笑?…從這里往四面八方,都走上一個月,也沒有任何一個部族,能靠種稗子養活自己!”
“這一大片稗子,從這個墻根到那邊林子,每一粒都收完了,估計也就能養活三十個人!這些帶點毒的玩意,是部族秋天采收存下來,用來熬過艱難的冬天的!而我們平日里吃的,自然還是要靠捕獵和打魚!…不過有了這些稗草,倒是可以多養幾匹馬,甚至從南方弄幾頭豬來養…”
祖瓦羅眨了眨眼睛,估算了下兩三百畝稗田的面積,養活三十個丁壯,那就是八畝才能養活一個人,還得看老天的心情…這種產量,確實不可能支撐起純農耕的部族。而這片廣闊的密林沼澤與大江,所有的林中部族,應該都是半游耕半漁獵,順帶著養些牲口罷了。
“這里比茅希利大島還要往北,冬天一定很冷!和人的大米也種不活,只有這種耐寒的稗子…卻不知道,王國的土豆,能不能在這里種活?…”
祖瓦羅一邊思考著,一邊跟著魚皮酋長,來到集子里面。大大小小的土屋,都是四方形,和王國的屋子有些像,卻又是茅草的斜頂,而不是中美洲的平頂。這些屋子數量不少,可見曾經這里的集鎮規模,至少有千人以上。而現在有的屋子沒了頂,有的塌了半邊墻,能住人的已經沒有幾間了。
魚皮部族沒有重修這些房屋,估計是不大會修。他們大多都是住在輕便的尖頂帳篷里,能夠拆卸下來拖著遷徙。至于這些傾塌的屋子,則變成了存放部族物資的倉庫,晾肉的墻架,以及養狗養馬的畜圈。
“魚皮的酋長!你知道這個廢棄的集子,是哪個南方的大部落,在什么時候修建的嗎?它又廢棄了多久?…”
“使船的頭人,我和你說過了,我們剛打下這個集子!這集子以前是哪個部族的,是什么時候建的,早就沒人知道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曾經在這里的南方大部落,已經徹底的離開了…再沿著大江,往南走一個月,也看不到他們的存在!只剩下他們廢棄的許多村子,但都沒有這里的規模大…”
說到這,馬哈阿骨打又像棕熊一樣,抖了抖自己渾身的肌肉。他自信的舉起石錘,對著坐船出現的使船部族,帶著威脅的宣告道。
“使船的!無論如何,這里現在,是我們馬哈部的領地!我,馬哈阿骨打,會帶著部族守在這里,延續我們的部族,把來犯的敵人錘扁!無論是誰,也沒法把它從我們手中奪走,除非最后一個馬哈部的勇士戰死!…”
聽到這話語中的威脅,祖瓦羅搖了搖頭,笑著反問了一句,問向這個強壯無畏的馬哈部大酋長,“馬哈阿骨打”。
“馬哈阿骨打,如果這里之前的主人,那個無比強大的南方部族,又一次帶著數以千計的勇士,重新返回這里呢?你們也會死戰到底?…”
“呃!那不可能!…”
“為什么?”
“他們不可能養活數以千計的勇士!哪怕真有那么強大的部落,帶著數千的勇士過來,也終究會離去!…因為,這么多的勇士聚在這里,根本就活不下去!林子里沒有那么多的獵物,他們也不可能靠種稗子生活。這里根本沒有那么多不怕洪水的耕地,除非砍倒森林、排干沼澤!…”
“所以,這一大片林地,就只能養幾百個部族!這就是天神與山靈允許的極限!…”
馬哈阿骨打掄起石錘,狠狠的砸在地里。隨后,他看著祖瓦羅的眼睛,冷冷地威脅道。
“而人數相同的情況下,我們不怕任何人!包括你們,使船的部族!…”
祖瓦羅眨了眨眼睛,沉吟了會,又笑著問道。
“馬哈阿骨打,你們占著這里,就是為了這一片稗田,還有可以過冬的土屋圍子?…”
“當然!不為了這些,我們干嘛要和這里原本的部族打仗?我們可是死了不少勇士的!…”
“那如果氣候越來越冷,連稗子都種不活,連土屋圍子也扛不住冷了呢?…到時候,你們還會留在這里嗎?還是說,你們會再次遷徙南下,尋找更溫暖的地方?…”
“…氣候更冷?…”
馬哈阿骨打皺起了眉頭,看著神神叨叨、戴著羽毛的使船酋長,隱約看出了些林中薩滿的預言味道。他有些煩躁的扯了扯長辮,不知道說些什么。
作為北方密林中“生女真”諸部,他們可沒有南方那些“熟女真”部族一樣,剃發留小辮的傳統。他們從來不剃發,長長拖曳的發辮,在冬季還能圍住脖子保暖…
“使船的酋長!閉上你該死的臭嘴吧!部族好不容易,才從寒冷的北邊海子遷到這里,我可不想再次南下了!…每一次遷徙到最后,都是無窮無盡的部族吞并與廝殺…”
“喏!你要拜的南方部族祭壇,就在這!你自己帶人去吧!我懶得進去,里面也都是血,一直沒收拾呢!…”
“我得去弄點肉吃的!那一罐肉粥雖然香,但就那么一小罐…哧溜!…你自己看吧!反正就在這了!”
祖瓦羅點了點頭,目送著魚皮的酋長離去,這才轉過身來。一座形制奇特的“神廟”,就帶著八角形的守殿石塔,高大的神廟大殿,和旁側的多層塔廟,徹底在他的眼前展開!
“咦!這種八角形的石塔…與和人編的燈籠很像啊!難道,這里曾經的南方大部落,與和人的大部落,都信仰著相同的神靈?”
祖瓦羅神情嚴肅,仔細觀察了會八角形的石塔,和石塔下的蓮花底座。這似乎是一種神秘的宗教符號,并且十分的優美形象,只是難以看懂其中的寓意。
“嗯…八角形的塔,信仰蓮花的神廟?這么形象的繪刻,修筑這個神廟的部族,明顯工匠技藝很高啊!…哇!他們竟然能用這么小的底座,就修出這么高的建筑?!…嘶!還是石底木頂的多層建筑!…”
祖瓦羅認真端詳了一會,又看向旁側的多層塔廟,臉上露出震驚。
那些塔廟又狹又長,似乎曾經很高。眼下哪怕坍塌了大半,也依然有三個人高!聯盟也有七十多米高的大神廟,但為了支撐這么高的大神廟,可是修筑了方圓數百米的底座的。可以高原諸部的建筑技術,這種狹長的塔廟,幾乎是修不出來的,更別說用木頭修了!…
“可惜啊!這些塔廟中用心雕刻的木頭部件,大多都被拆走了…估計是本地的部族做的,拿木頭去燒火?…”
祖瓦羅沉吟了會,惋惜的嘆了口氣,這才走向最中間,傾塌的“神廟”大殿。這座不知名的“神廟大殿”,呈現出奇特的方形。屋頂似乎很高,但早就在風雨中塌陷的。原本巍峨的大殿,已經失去了殿頂,只剩下了最底下的一圈,依稀可以看到曾經的壯觀。
或許,不僅僅是風雨和時間的洗禮,還有人為拆除的破壞。那些殘缺的雕梁畫棟,那些木頭的上半部分,基本都已經消失不見。估計是被本地的部族拆下,用作燒火取暖的燃料了。唯有土石的地基和墻壁,帶著斑駁掉落的紅漆,煙熏火燎的壁畫,以及暗紅凝固的血跡,一同講述著末法時代的涅槃。
“咦!祭壇邊上,有一尊倒下的神像!…嚯!真是栩栩如生,面容和真人一模一樣!這雕刻的技藝,可真是驚人啊!…”
祖瓦羅提起腳,避開大殿里到處都是的暗紅血塊,走向神殿的最中心。那里明顯有一處祭壇,上面有獻祭的骨頭和血跡,估計就是狗部頭人說的那座。可祭壇后的神像,此時已經傾倒在了地上。祂的身子摔成了兩半,只留下栩栩如生的慈悲面容,被部族廝殺的血跡染紅了眼睛,又像是流下了血淚…
這一刻,血蓮上的佛祖頭顱,帶著血目的慈悲,注視不期而遇的訪客。而祖瓦羅沉默的凝視了會,感受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滄桑,與一種奇異詭譎的神性。他有些不安的低下頭,虔誠的祈禱道。
“主神啊!信仰的潮水,從這片遼闊的密林之地褪去,帶走所有曾經的溫暖。就連神廟的神像,都失去了頭顱,沾滿了鮮血…無盡的寒冷,無盡的廝殺與混亂,就此長久的降臨,如同已經到來的凜冬…又有誰,能改變這一切呢?…愿主神庇佑!…”
在傾塌的佛寺里,祖瓦羅虔誠的祈禱了會主神,漸漸平息了起伏的心緒。可很快,他安寧的內心,卻又被更大的發現所震撼!武士長塔米草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對著識字的探索隊長大喊道。
“總祭司!這里有兩塊石碑!好像是…好像是王國的文字!!…”
“什么?有文字的石碑?還是陛下神啟的文字!…”
祖瓦羅踩著血跡,快步走到塔米草身邊。而后,他看向了第一塊石碑,那上面的,確乎是王國的文字,是他能夠認識、能夠看懂的方塊字!
“永寧寺記…伏聞天之德高明,故能覆幬;地之德博厚,故能持載圣;人之德神圣,故能悅近而服遠,博施而濟眾…”
“洪惟我朝統一以來,天下太平五十年矣…惟東北奴兒干國,道在三譯之表…皆聞風慕化,未能自至。況其地不生五谷,不產布帛,畜養惟狗…食肉而衣皮,好弓矢…”
“永樂九年春,特遣內官亦失哈等率官軍一千余人、巨船二十五艘復至其國,開設奴兒干都司…依土立興衛所,收集舊部人民,使之自相統屬…”
“十年冬,天子復命內官亦失哈等載至其國…十一年秋,卜奴兒干西有站滿徑,站之左山高而秀麗…今造寺塑佛,形勢優雅,粲然可觀…”
“國之老幼,遠近濟濟…既而曰:“亙古以來,未聞若斯,圣朝天子…吾子子孫孫,世世臣服,永無異意矣!…”
“堯舜之治,天率烝民,不過九州之內…蠻夷戎狄,不假兵威,莫不朝貢內屬…《中庸》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載…”
“正謂我朝盛德無極,至誠無息,與天同體。斯無尚也!無盛也!故為文以記,庶萬年不朽云爾!…”
祖瓦羅默默讀著,一個強大帝國曾經的痕跡,就像石碑上刻下的文字一樣,一點點在他的想象中展開。雖然,很多復雜的文字,他并不認得。而有些零星的字跡,也已經缺失了…
但僅僅只言片語的描述,就足以展現出這個舊日帝國的強大!那些充滿自信的字里行間,滿是囊括天地四宇、教化四方萬民,“盛德無極,至誠無息,與天同體”的強盛與輝煌!…
“正謂我朝盛德無極,至誠無息,與天同體!…與天同體!…”
祖瓦羅喃喃的重復著這一句,仿佛看到了天空中一輪舊日的太陽,熾熱又明亮的,照亮了整片遼闊的北方。而那個曾經明亮的舊日,又是多久之前的故事呢?
想到這,祖瓦羅低著頭,終于看到了碑文的最后。那里印刻著一個“永遠太平,永享安樂”的盛世,印刻著一份輝煌舊日、埋藏到今天的殘痕…
“永樂十一年,九月廿二日立…欽差內官,亦失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