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455 叨叨
希洛艾說的不錯，把肚子塞滿再好好睡一覺，達貢立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煥發，負面情緒仿佛煙消云散。笑容掛在臉上，信心充滿胸膛，達貢過了好幾天精神抖擻的日子。只是一周之后，希洛艾要回一趟秘納米利斯而暫時離開，低沉的情緒又回來了。
達貢知道這不可能是希洛艾造成的，應該是自身出了問題。他向先鋒軍請了一天假進行冥想，在靜室中好好捋一下心態、思想。他希望能找到那些悲觀想法的來源，總不能為這點事尋求奧力的幫助吧？
“奧力還在痛苦地轉型，能不打擾他就不打擾他。”達貢點燃冥想熏香，赤腳盤腿坐在一塊方形大石頭上，雙手交疊放在胸口。這是奧力神殿和堅古族人最常見的自省儀式，有助于集中精神，進行深刻的自我剖析。
達貢非常努力，充分運用了他掌握的所有神術、法術技巧，對自己做了近百遍檢查，還是沒有找出任何問題。或許唯一的問題就是他太健康了，神啟之路的試煉淬煉了他的身體，即便沒有神力，那堅固耐用、靈活敏捷的程度也遠超普通堅古族人。尤其是他變成骷髏之后利用神力重組軀體，血肉方面看起來還像是堅古族人，但是那套骨骼堪比精金，元素法力通過性比秘銀還好。如果有問題，那就是他變得有點不像人的問題。
身體是健康的，大腦的生理方面也無懈可擊，精神和靈魂層面也沒有被人干擾和影響的表現。達貢最終還是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每天多鼓勵自己一點，多多檢討，時時提醒自己向好的地方去想。
剛剛離開靜室，薩瑞便迎了上來，將兩張紙條遞給他。其中一個是托亨斯每日例行匯報的先鋒軍訓練進度，另一張是封信。
“達貢，有個叫做拉緹的人類女孩找你，她先找到了奧力神殿，說認識你和希洛艾，并向菲尼克斯準確描述了你們兩個的長相。”薩瑞說道：“菲尼克斯看她不像是刺客，于是就把她的信送到先鋒軍，然后再轉到這里來。”
“拉緹？我認識她，一個小姑娘，我從井里發現的。”達貢打開信，里面沒寫字，就用炭筆畫著一口井，從井口里探出一個披散頭發的小女孩。看那口井的模樣，的確是拉緹當年藏身的那口井。“她現在在哪兒？我要去看看她。”
“安排在奧力神殿，你要過去嗎？我建議你把她接到先鋒軍的會客室見面比較穩妥，那里的保衛力量更強。”
“先鋒軍正在進行射擊訓練，就別讓拉緹過去了。奧力神殿更適合接待我過去的朋友。”達貢想了想，問道：“薩瑞，是不是最近又聽說出現威脅了？”
“從雇傭軍的渠道聽到一些風聲，精靈可能要有行動，大概把你視作鮑諾那樣的威脅了吧。法師協會、精靈咒劍再加上一些愿意為錢賣命的德魯伊，他們能玩出各種花樣來，還是小心為妙。”
“鮑諾…如果他們將我想成下一個鮑諾，那也太小看我了。”達貢搖搖頭，說道：“不過你也提醒我了，當年鮑諾就是被法師協會用超遠程幻術影響了心智和判斷力，這才導致了他一步步走向失敗的。提醒我召集追風獵手團開個會，把這事兒說說。”
“用幻術遠程影響心智？那不是非常危險？”薩瑞皺起眉頭，問道：“達貢，你最近狀態時好時壞，會不會已經受到影響了？冬冬和希洛艾看過了嗎？”
“誒？你看出我有些思緒不寧了？我不蠻你，的確有這個問題。我找他們看過了，剛才也用神術對自己檢查過，沒毛病。目前我只能認為是我剛剛開始對這么多人、這么多事負責，心里還沒有適應，責任產生了壓力。薩瑞，我才七十，在堅古族里太年輕了。”
“我們大家——主要是追風獵手團的老伙計們——都認為你的身體是年輕的，但是你的頭腦和思想早就不年輕了。”薩瑞說道：“我們都真心佩服你的學識和能力，也認可你的選擇。所以別用年輕給自己壓力，也別用年輕給自己借口。你把這兩個字忘掉，專注于你要做的事情上，你就會好的。”
“真的嗎？謝謝你。”達貢說道。
薩瑞一笑，接著說道：“既然你說了謝謝，那我就多說一點：最重要的其實是不要怕犯錯誤，尤其是別去想你很年輕所以必然會犯錯誤。不管你年輕不年輕，都會犯錯誤，都必然會犯錯誤。別給自己壓力，誰學武技的時候不挨打？錯而不死就行。”
“行，我記住了。”達貢笑笑，說道：“巴特，傳訊給先鋒軍托亨斯，就說報告我看完了，批準了，就按他的建議抓緊執行。走，咱們去神殿。”
自從神啟之路試煉后，赤嶺城的奧力神殿就變得門庭若市，每天來這里祈禱的人數大大增加。達貢因為“事務繁忙”，已經不再每天舉行日出祝福禱告，減少了部分人流量，但也只是讓門前的臺階上有了些勉強落腳的地方。赤嶺城的堅古族人只要沒事，就喜歡來神殿門口逛逛，哪怕里面人滿了沒法進去祈禱，能在外面看看、轉轉，似乎也能帶來祝福。、
今天，神殿前面的臺階上多了群人類，這可不常見，因此引來了周圍堅古族人的圍觀注視。這三十多人年齡都不大，說是青少年一點問題沒有。他們的衣著亂七八糟，有些仿佛乞丐、有些好像農夫、工匠，有些則和浪蕩貴族差不多。這幫人是怎么混到一起的？他們的目光為什么那么緊張？
其實不光這些人類青年們緊張，薩瑞也挺緊張的，生怕這群外人中混進了刺客、殺手。對了，還有魔物，一些魔物具有偽裝的本領，赤嶺城也不比秘納米利斯，沒有偵測和反制魔物的超大型法陣。盡管達貢本身的戰斗力很強，這又是奧力神殿前面，可有句話說的是：看似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最危險。
“估計這些是跟著拉緹一起來的。”達貢從人群中穿過，用幻術改變了他們三個人的樣貌，免得被熱情的人群圍住。不暴露身份，那就不能插隊，他們三個老老實實跟在“朝圣祈禱”的隊伍里走上臺階，就從那群人類青年面前走過。
“看樣子這些人…挺混亂的。”薩瑞撇撇嘴，她看不上這些人，沒說他們是地痞流氓就算留了口德。
進入奧力神殿，達貢離開隊伍，直接走向后舍。菲尼克斯看到了達貢做出的手勢，微微一笑，便跟他一起向后面走去。會客室里坐著一男兩女三個年輕人，其中兩個有些緊張地看著面前的水杯，里面的茶水早就涼了，也沒見他們喝上一口。
達貢推開會客室的門，目光在三個人身上稍作停留。對于堅古族人來說，十年并不長，不會對外貌有太大改變，但對于人類，尤其是七八歲到十七八歲的年齡段來說，改變會是非常巨大的。
仔細分辨，達貢從其中一個穿紅色棉布外套的女孩兒臉上看出了往昔的痕跡。他努力將那雙有些英武的眼睛和經常淚眼摩挲的舊影重合起來，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拉緹？”達貢試探著問了問：“你怎么長成這個樣子的？”
“你是誰？”女孩兒瞪起眼睛，目光非常警惕。
“哦，忘了幻術。”達貢抬手在胸口一拍，解除了改變他們相貌的幻術。只見女孩臉上爆發出燦爛的笑容，笑聲從微黃的牙齒中噴涌而出。“達貢！你一點都沒變！還是又寬又厚！”
這絕對是拉緹，因為她過去就用“又寬又厚”形容達貢。“說了很多次，用寬厚不行嗎？把兩個又字去掉！”
“不行！”拉緹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呃，還能抱你嗎？”
“來吧！我身上沒長刺。”達貢張開雙臂，拉緹一下子跳了進去，胳膊繞過達貢的肩膀抱住他，腦袋擱在達貢的肩膀上。
“哎…感覺不一樣，你是不是變矮了？”拉緹在達貢肩膀上蹭蹭臉，然后抹著眼角站起來。其實不是達貢變矮了，而是拉緹變高了。她穿平底鞋和達貢身高一樣，可不再是過去那個小個子的可憐姑娘了。
“這兩個是我的朋友，還有外面那二十四個，我們都是從赫山城過來的。”拉緹開門見山，說道：“我們想來赤嶺城生活，我就想著找你看看能有工作嗎。”
“你還真直接。”達貢撓撓頭，示意眾人坐下。“拉緹，赤嶺城領主是托班，又不是我，我可不管這事兒。不過我知道赤嶺城正在發展，各種工作機會都挺多，也不禁止人類過來，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怎么，有人不讓你們在這里生活？”
“那倒沒有，一方面是我想你了，另一方面他們不相信我認識你。”拉緹笑嘻嘻地說著，她的腰背挺得筆直，神態中帶著自信，一點也沒有怯場，這點顯得很不一般。“我們并不是來投奔赤嶺城的，而是找你。你完成了神啟之路，然后把神位讓給了奧力，這讓我們覺得跟著你一定會有前途。”
達貢微笑著捋捋胡須，說道：“嗯…聽上去有點道理，但是還不夠。你得再多夸夸我，不然我就不幫你。”
“還要夸？實在太多了，肯定有好多人給你說過，我就不重復了。你就當他們說的都對，我為你節省一點時間。”拉緹嘿嘿一笑，顯得很輕松，但她的兩個同伴變得非常緊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這是跟神靈說話的態度？那可是完成神啟之路的傳奇，而這里又是堅古族人的城市，不是人類的主場…
“嗯，說得好！那些話我的確都聽過了，而且奧力神殿的許多牧師都活了五六百年，不管是詞匯量還是修辭水平肯定比你更強，我就不讓你丟人了。”達貢呵呵笑著，顯然拉緹在他心中仍舊是個可愛的小妹妹。“拉緹，我不是赤嶺城主，所以你們住在這里要聽領主的安排，執行他的法律，在這一點上沒有可以說情的空間。”
“沒問題！”拉緹用力點點頭。
“除此之外我肯定會幫你。”達貢對菲尼克斯說道：“麻煩你安排一下，把這姑娘帶來的年輕人帶到后面去，別讓他們在臺階上被圍觀了。燒點飯讓他們吃飽，飯錢從我這里扣。”
菲尼克斯點點頭，便準備離開會議室去操辦這件事。拉緹見狀也對她身邊的男青年說道：“寇克，你和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一起去，管好那群家伙，一定要客客氣氣的，別給人家添亂！”
“誒！”寇克用力點頭，回答得干凈利落。
達貢見狀頗感欣慰，說道：“哎呀，拉緹看來是真的長大了，已經有了領頭人的樣子。也對，你小時候雖然弱小，經常哭鼻子，但一直很有主意，想清楚的事就一定要做。杰洛斯想把你留在商隊都沒成功，你說你一定要去赫山城找姑媽。這十年你過得怎么樣，還好嗎？”
“你看我現在活蹦亂跳的，肯定還行啦！”拉緹撇撇嘴，說道：“你都成神了，我肯定瞞不了你。前五年其實挺好的，我姑媽很照顧我，就像對待她自己的孩子，吃的、穿的、用的都一樣，我很感謝她。她說我應該學本領，能養活自己才是真正長大。”
達貢點點頭，說道：“嗯，她能這樣說，那是對你真的很好。”
“她送我去裁縫鋪做學徒，我便學會了洗衣、修補和縫制衣服。我的手藝很好，你看我身上這件衣服就是自己做的，外面那些笨蛋的衣服大部分也是我做的。”拉緹說道：“你當時告誡我要把錢財藏好，不要暴露出來，我一直記著呢。我當時計劃著找機會開一家衣服鋪子，一邊賣布，一邊制作成衣，再加上給領主和騎士夫人們洗洗補補，肯定能過上好生活。”
抬起手撓撓頭皮，達貢臉上沒了笑容。“你會這么說，那一定是出了變故。”
“公民分鼓動了戰爭，戰爭引發了瘟疫，姑媽一家非常不幸。”拉緹嘆了口氣，說道：“作為學徒，當時我還是屬于裁縫店的，得照顧師傅一家不能回去。聽說是姑媽家旁邊的井水出了問題，她那片區域死的人很多。我喝地裁縫店的井水就是安全的。”
“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請節哀。”達貢說道。
“我已經埋葬了悲傷，而且重新有了家人，就是一群在瘟疫和戰爭中失去家庭的孤兒。”拉緹說道：“赫山城的那個領主——我不想提起他的名字——依靠戰爭和對矮人的迫害得到了足夠的公民分，準備搬家并送全家老小去飛空大陸居住。后來飛空大陸噗嗤一下砸碎了，他所有的財產全都掉在恐錮斯黑塔，變成一個窮光蛋領主。雖然赫山城還是他的，但那里很明顯逐漸失去了控制。那個領主莫名其妙死了——我估計是被暗殺——然后赫山城就成了強盜和匪徒的聚集地。還記得殺了我父母的馬鳳嗎？赫山城等于有了許多馬鳳。”
達貢怎么能不記得馬鳳，怎能不記得在白馬鎮與他交手的那個雨夜？“赫山城這么亂，你怎么堅持下來的？”
“記得嗎，我還有點錢，于是把裁縫鋪子買了下來。我師傅覺得赫山城太危險，就像出手店鋪去其他城市。他很便宜就賣給我了，但是出城之后沒走多遠就被強盜殺了，肯定是赫山城里某一伙人干的。”
拉緹說這件事的語氣平平常常，但是達貢能聽出里面的驚心動魄。她接著說道：“我立刻知道沒有保護、沒有本事，無法活著離開赫山城，于是就以裁縫鋪為掩護，與我這些新家人努力求生。達貢，他們都會點手藝，你不會看不起他們吧？”
“在危險的環境中，有什么手藝就用什么手藝，只要平時別欺負良善，我就沒意見。”達貢伸出雙手，說道：“我從小就學習武技，武技從根本上講就是殺人的技術，是所有手藝中最令人感到害怕的，可你怕我嗎？人要看人品，手藝還是其次。”
“呼…”拉緹長舒一口氣，然后說道：“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他們里面有小偷，有騙子，會開門撬鎖也會綁票下毒…”
“等等，還有綁票下毒的？”達貢瞪大了眼睛，說道：“我還能反悔不？”
“能。不過請聽我解釋。”拉緹說道：“我們不綁平民，也不綁商人，專找貴族和騎士，尤其是為了公民分而喜歡打仗以及欺負矮人的。貴族和騎士都有被俘虜后花錢買命的好習慣，不會像商人一樣請雇傭兵對付我們。我們也很有信譽，拿到錢就放人，也不折磨他們。”
“來赤嶺城之后這些事別干了。”達貢說道：“找點正經的營生，如果想當學徒需要擔保，我可以幫忙牽線，前提是你管好他們。”
“我肯定會管好他們，不會給你丟臉的。”拉緹放下心來，笑容里透著掩不住地輕松。“達貢，我祈禱的愿望實現了，謝謝你。”
“奧力現在會保佑每一個想往和平、幸福、安寧生活的人，不管你是人類還是堅古族人，都會一視同仁。”
“我是向你祈禱的。”拉緹歪著頭眨眨眼睛，說道：“我不知道你的圣徽長啥樣，也不知道儀式對不對，于是參考了奧力神的祈禱儀式。從結果上看，我應該蒙對了。”
“朝我祈禱？試煉之后我已經放棄神力，現在是個普通人，你朝我祈禱？”達貢撓撓頭，突然臉色一肅，倒抽一口涼氣。
對，他是把神力給了奧力，但不是全部——他（有意/無意）將有一部分神力忘在了火槍上。根據他從神啟之路試煉學到的知識，他現在是個普通人，但達貢作為“神”并沒有完全消失，只是非常衰弱，從力量上來說可能連個半神都不如。
但他仍舊是主神神位，功能上仍然可以接收信仰、聆聽禱告、賜下神術，他只是不具備相應的力量。由于不具有足夠的力量，達貢聽不到其他人的祈禱，甚至不知道有人在祈禱，也沒法做出回應。但這不等于祈禱就消失了，就沒有任何影響了。
他的確完成了神啟之路，肯定會有人把他當做神靈來崇拜。除了拉緹這樣的，還有一些人可能在其他神靈那里沒得到幫助和救贖，反正在“達貢主神”這里試試也沒壞處。于是，達貢就可能在毫不知情的狀態下接收了許多祈禱。
部分祈禱是歌功頌德的，部分祈禱是顯示虔誠的，但占比最大的祈禱一定是求助的。達貢現在明白了自己心情低落、總覺得有壞事要發生的狀態是怎么來的，那是他收到祈禱但是對他們的請求無能為力——因為神力不足——從而產生的愧疚和自責。他產生了“我沒做好”的判斷，進而導致了對自己能力的否定。
作為一個神，他的確不合格，但他本來就沒想做一個神——不管合不合格。達貢用力拍了自己腦門一下，然后看著拉緹，有點哭笑不得：“原來我前段時間做噩夢是被你念叨的啊…”
“你還會做噩夢？”拉緹愣了一下。
“我不是神，被你以及像你們這樣的人惦記著，我當然會做噩夢。就像有人特別想你，你就會打噴嚏那樣。”達貢撓撓頭，又覺得這樣的說法有點推脫責任，便向回找補，說道：“哎，你還當真？來，認識一下世間的真神。”
達貢伸出右手，拉起拉緹的右手，對她說道：“以后別求神，用自己的雙手創造美好生活吧。別的事情我不一定敢答應，但我可以答應你，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創造出一個能讓你用雙手建設美好生活的環境。”
拉緹用力點頭，她低下頭仔細端詳雙掌，然后一個激靈從口袋里掏出塊石頭。那是塊平平無奇的花崗巖，已經被風雨磨平了棱角，不知道她從哪里撿來的。拉緹將石頭送到達貢面前，說道：“我答應最小的杰克，請你給他祝福。不用太麻煩，朝石頭吹口氣就行——他只要求這個。”
剛說了我不是神，剛說了幸福生活要靠雙手創造，我這是白說了嗎？達貢揪揪胡子，一臉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