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嶺城的戰情室地上散落著許多東西,包括已經涂抹到看不清字跡的羊皮紙,馬扎的碎片,當做床板的盾牌,誰也不承認屬于自己的臭襪子。幾個邋遢的堅古族人依在墻角睡覺,還醒著的只有兩個。
達貢正在用熱毛巾揉臉,這樣能讓他感覺好一些。已經熬了三天夜,就快要出成果了,他實在不想讓自己睡著。而另外一個還醒著的人是托班,他和達貢休息的時間其實差不多,但現在的精神頭明顯更好一些。這樣不可思議的差異被達貢總結為:赤嶺畢竟是托班的領地,他當然會更加興奮。
伏案書寫的托班嘴里念念有詞,他的嘴唇和下巴上的胡須已經染成黑色,那是他時不時將羽毛筆放在嘴里的后果。在戰情室的桌面上,有兩疊羊皮紙,每疊只有十幾張,托班正在為第三疊而奮筆疾書。十五號坑洞團的堅古族人,加上托班手下的武士,大家集思廣益,在這三天內就為了這三疊羊皮紙而努力。
它們是《赤嶺基本法》、《赤嶺田畝法》、《赤嶺軍管法》。
按照達貢的分類,這三者分別是政治、經濟和軍事的法律,同時也是規程和領主的自我約束,它們將共同構建起赤嶺城主要運作的基本框架,規范日常的統治和管理行為,并將達貢的建議落到紙面上。有了這三部法律,托班再將它們公布出去,也就能把領主田、功勛田和集體田的規范確定下來,從而可以開始吸引人前來居住。
從頒布到實施再到落實,肯定還有許多路要走,這三部法律是大家拍腦袋拍出來的,究竟好不好也需要實踐的檢驗。因此在達貢的強烈要求下,三部法律中都列明了它們可以被修改,以及修改的一般流程。
“不能僵化,一定要不斷進步,根據實際狀況進行調整。”達貢說道:“咱們現在想的東西,或許都不能完全適應赤嶺城的現狀。那么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后,托班你的后代子孫在統治赤嶺的時候,會不會被他們祖先的法律束縛住手腳?畢竟你將會是你后代仰望的目標:再興勇者托班。”
子孫代代統治、代代景仰,光這個愿景就把托班刺激到不行,他的精神頭能不好嗎?羽毛筆已經寫斷了七根,墨水都舔著喝了半瓶,托班仍覺得全身充滿力量。或許他在寫完之后會立刻暈倒,但達貢也沒有阻止他。阻止他才會讓他傷心,他正做著讓自己自豪的事情。
于是達貢默默坐下,開始檢查已經完成的兩疊稿件,斟酌里面的措辭。除了《赤嶺基本法》,其他兩部法律一定要做到通俗易懂,同時還要非常嚴格,不能出現明顯紕漏。
羽毛筆在紙張上滑動,發出刷刷的聲音,與旁邊的鼾聲相映成趣。這場赤嶺會議一開始只是達貢自己表達想法,后來進入實際討論時,大家突然領悟到,這分明是對統治學的異常實踐。房間里的每個人都是潛在的領地繼承者,對這方面的知識有需求,而且精英學院的必修課程中也有相關內容。
大家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討論也就熱烈了。在相互討論中,不同的方案和想法被提出來,每個人都嘗試提出比達貢更好的建議。這是一場交鋒,也是一場促進,達貢的想法屹立不倒,經受住了這場考驗。他的制勝法寶就是強大的規劃能力,可以將經濟生產和軍事管理的部分情況列成數據,將它們可能的變化展示出來,供大家查看。
在全都是紙上談兵的階段,這種量化計算甚至制作模型的能力絕對是殺手锏,大家根本駁不倒他。不過達貢并沒有為這種“勝利”而驕傲,他勸大家說:“現在只有托班有領地,也就只能先試試我這種了。你們的想法也都很有意思,而且領地管理并不只有一種正確方法。你們想想,精靈、人類甚至北地的蠻族,用的也不是堅古族的方法,不也過得下去?所以,等你們有了領地,完全可以試驗自己的想法。先從一小塊地方做起。”
赤嶺也一樣,先從一部分做起。在翰摩多姆的建議下,田畝法中依舊保留了騎士的分封地,這樣可以讓一直跟隨托班的那些騎士得到實惠,也算是完成領主對他們的承諾,更是要籠絡忠心。托班不能以光桿司令來統治領地,他需要盡可能多得創造朋友,減少敵人。達貢的想法雖然好,但還必須注意如何實施。一步到位的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到蛋。
達貢也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建議,便把它也列了進去。原本的“自有田”變成了“功勛田”,第一批獎勵的就是跟隨托班奪回赤嶺的功勛們。這批田地的收入歸騎士們所有,但前提是田地不能荒蕪,其平均收入不能低于領主田的七成,否則就會視為騎士們缺乏管理能力。同時,托班也允許手下騎士將這些地租給本地居民,自己協商租金價格。總之,浪費是不允許的。
領地內全部土地的所有權都是領主的,其他人——包括騎士在內——獲得的都是使用權,得到保障的也是使用權。達貢將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開的想法其實已經在顛覆傳統堅古族的統治方法和經濟結構,對這些領主繼承人的思想是一次重大沖擊。在他們之中,翰摩多姆是最先發現該方法的好處的,他的雙眼冒出精光,他在這方面的敏銳嗅覺讓達貢都為之側目。
他在想精金谷和堅古城的關系,甚至也在想磨盤城和其他堅古族人城市的關系,或許將雙權仔細分開后,許多難題都有了新的解法。別看他現在鼾聲如雷睡得正香,腦海里還不知在做怎樣的美夢,利用所有權和使用權的差別來賺取利潤。他滿腦子現在就兩個字:托管。
“寫完了!”托班將羽毛筆往地上一扔,摔了個粉碎。這是堅古族慶祝時喜歡干的事情,比如將酒杯砸碎,或者將敵人的腦袋砸碎。“達貢,幫我看看,有沒有錯!”
達貢打著呵欠拿起那疊紙閱讀起來。最后完成的是《基本法》,這里面主要是對領主的約束,這些約束也成為領主的承諾,用來取信騎士與居民。當然,里面也有些彎彎繞繞的地方,不可能真的把領主變成為大家服務的家伙,更不能成為法律之下的傀儡。改變一下經濟體制還算可以接受,一下子把領主扯下來,別說達貢了,就連瑞德也覺得不可行。
閱讀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達貢剛剛讀完,托班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大家都很累,達貢也一樣。他讓外面的仆人送點吃的過來,給領主以及他的朋友們蓋上被子。他們完全醒來前的最后這班崗,達貢決定自己值守下去。
這三部法規將掀開一個新階段,赤嶺城成為達貢實驗自己想法的出發點和起跑線。
這時,翰摩多姆翻了個身,一只手用力捏著后頸,搖搖晃晃地醒來了。他看看房間,然后苦笑一聲,用沙啞的聲音問道:“終于完成了?”
“對,寫完了。你先喝點水。我讓他們在里面煮了薄荷,對嗓子有好處。”
“精靈的茶?好吧,現在的確也不能喝酒。”翰摩多姆從盾牌床上下來,赤著腳給自己找水喝。他呼嚕呼嚕潤了潤喉嚨,嘖吧嘖吧嘴,覺得味道不錯,于是給達貢也接了一杯,送過去,順勢坐在他身邊。
“達貢,你會成為堅古城領主嗎?”
“不知道。我的姓氏是奧力森,現在堅古城的領主只是我的養父。我現在根本不想著堅古城,能讓赤嶺城變好就已經是很重大的任務了。”
“你要是成為堅古城領主該多好,那我也有動力使勁努努力,接我父親的班,這樣精金谷也會有很好的未來。”翰摩多姆撓著下巴處的胡須,說道:“以前我還有點不信,現在我認為你確實很有想法,能讓堅古族越來越強大。達貢,你有沒有夢想著當推選王?”
“那是一個矛盾。”達貢說道:“想要當推選王,就要在推選王的規則下向上攀登,你覺得這其中需要做出多少妥協和退讓?如果要做那么多妥協退讓,赤嶺城的這三份法規,還有以后我的其他想法需要打多少折扣,還能剩下什么?從那根管道里出去,我也就成了那根管道的形狀,可不是現在的我了。”
“嗯,你說的有理。可若不成為推選王,你怎么實現讓整個堅古族重新振興的愿望呢?”
達貢看著翰摩多姆。雖然他依舊睡眼惺忪,說的話好像無心之言,但達貢覺得他心里非常清醒,這個問題也非常關鍵。“兩條路,一條比較穩妥緩慢,另一條則激進劇烈。”
“嚯!還有兩條?!”
“一條叫做我是榜樣,跟我學。不管話再美,拿不出實際的成績都是白搭。赤嶺城只有辦得好,其他堅古族才有學習的目標和動力。等越來越多人學習,推選王那陳舊的一套就不得不發生改變。”
“另一條叫做我是榜樣,跟我干。”達貢說道:“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卻是主動和被動的區別。堅古族若是繼續衰落下去,我肯定看不過眼。任何讓堅古族衰落的家伙都是堅古族的敵人,這你能聽明白嗎?”
“我聽不明白,但我心里懂。”翰摩多姆說道:“不管你干什么,算我一份。其實我已經有一份兒了,赤嶺也有我投的錢。這里好,大家都好,我就會更好,這多好…”
“你在說繞口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