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班,吃了這只鹿,你得幫我做一件事。”
托班看了眼手里的鹿腿,愣了兩秒鐘,然后低下頭咬一大口。他的嘴里塞滿了肉,一部分耷拉在胡子上,他一邊用三根指頭往里塞,另一只手揮舞著鹿腿骨,含混不清但是很堅定地說道:“你說就行,我肯定干!”
“我要失蹤一段時間,其實也不走遠,就在下面的營地里干活。”達貢壓低聲音說道:“別來找我,就當我浪著出去打獵了,去周圍的滿族村莊亂逛。”
“下面的營地?那我就不用擔心你的安全問題。”托班用鹿腿擋住嘴巴,腦袋和達貢湊在一起,問道:“你是不是發現了什么?下面干活兒的人里面有蠻族的眼線?”
誒?托班是這樣想的嗎?那倒是可以省去一些口舌。達貢輕輕嗯了一聲,然后道:“你就當是我的直覺吧。目前沒什么證據,可能性也不大,但你知道我這個人,能穩一些、別出亂七八糟的事情,那我肯定要付出努力的。”
“要不要我給你派個護衛?”
達貢搖搖頭,說道:“不用。我自己一個人反而方便。如果有事,我肯定回來找你;如果沒事,你就當我在外面玩耍。”
“行!”托班點點頭,說道:“你有這個計劃,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就不多問了。注意安全就好,其他的我就不說了。”
達貢舉起酒杯和托班碰了碰,聚會后回到房間后就開始準備。他脫下內甲,只穿粗布衣服,打散胡須和頭發,改變它們結成辮子的方式。精金的須環也被摘了下來,代表學院身份的須環也都遭到了同樣的待遇。須環的材質太顯眼了,他用煉金術的方法增加了一層涂料,讓他它看起來像是雜質較多的白銀,雜質部分還有略微生銹的感覺。在堅古城里,有些特別窮的人家就會用這種級別的須環,達貢記憶猶新,所以仿造起來像模像樣。
牙齒、眼神,這都要處理一下,好在他小時候吃不飽,生活上也沒任何講究,像翰摩多姆那樣的一口鮮亮大白牙是沒有的。達貢對著鏡子檢查一番,除了強壯點,大概沒什么明顯紕漏。他想了想,從床單撕了塊布,給自己裹上獨眼龍,顯得兇惡些,這樣與體型更配。
營地第二天就多了個新的堅古族人。他身板強壯,僅剩的眼睛一直在瞪人,只是看向守衛以及“老爺們”的時候躲躲閃閃,一看就不像是好人。他打聽著找到營地的工頭,那是個總是笑嘻嘻的白發堅古族老人,腰帶上掛著五六個鼻煙壺,時不時到一點兒在掌心,用體熱讓它微微升溫,然后趕緊吸進去。
“老頭兒!”達貢抄著手,哼哼唧唧地走了過去,并因為自己粗俗的用詞而羞愧,臉有些紅。他趕緊用一只手搓臉,仿佛不這樣做就無處安放那只手似的。“我聽說要干活兒得聽你的分配。”
“你是哪兒來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托兒·奧力森,你可能聽過‘雨夜街屠’這個名號。”達貢哼哼邪笑了兩聲,他覺得自己演的挺像,但在老人耳中,笑聲里全是色厲內荏的感覺。
“犯事了?被罰來做苦工?”
“你有兩只眼睛,可還不如我。你怎么看到我犯事了?要是犯事了,我不是得被押著過來?”達貢哼了一聲,說道:“我只是欠了錢,不是犯了事,這里面區別大了!快說,有啥人多而且掙錢快的活兒?我有力氣。”
“挖隧道,人永遠不嫌多、掙錢快,你每天挖出多少石頭泥土,稱重給你錢。你要有力氣就去干那個。”老頭說道:“不過我先給你說好幾件事…”
掙的錢里面不管多少都要上交兩成,這樣就能有住的地方和一天兩頓飯;不準欺負其他人,更不準搶別人的工作進度來給自己掙錢,一旦發現就是砍手的偷盜罪;禁止拉幫結伙,特別是聯合起來用工作進度要挾工頭,這會被視作叛亂,直接砍頭…
“托爾…”
達貢搖搖頭,卷著舌頭糾正道:“是托兒,不是托爾。”
“根本沒有區別!”老頭收斂笑容,皺著眉說道:“我不知道你從哪里來的,但這里不同別處,你要是敢惹事,跑都沒地方跑。周圍都是荒郊野嶺,馬上就要下大雪。你要是敢跑,只會成為狼群的食物,或者去食人魔的烤架上,反正也沒有區別。”
“狼群敢惹我?只會被我吃了。”達貢揉揉鼻子,無視老頭兒的白眼,順著他指的方向就去礦井。
開拓城進攻之前,為了麻痹敵人,犬齒要塞撤回了所有軍力并封鎖了地道,現在要全部重新挖開。靠著與犬齒要塞打好關系,當然這其中也扯了精靈做大旗,赤嶺通往犬齒要塞的隧道被列為優先完成的工作。
但是其他隧道都是重新貫通,而赤嶺下面沒有地道,完全是新挖。就算每一個堅古族人都是好礦工,這個工作量也不小。現在有六十八名礦工和工匠輪班戰斗在施工現場,努力打通一共二十公里的地道,以便與舊時候的地道網絡連接起來。他們分成八班,一共向下鑿出八個豎井,從豎井下去再向兩側同時掘進。
現在成了六十九個人。達貢來這里報到,他面前有一個簡單的選擇:好鐵鋤頭、一般鐵鋤頭、沒鋤頭。好鐵鋤頭配上好筐,這需要達貢交兩個銀幣;普通的工具需要五個銅板。唯一免費的方法是只領一個箱子,剩下就是空手。
“好好干,明天就能換成鋤頭了。”
“我聽說有精金的鋤頭。”達貢搓搓手,笑著問道。
“精金?黃銅也沒見過!別廢話,你交錢或者空手拿個筐,從八號井下去,看著定向桿挖,挖歪了不僅沒有錢,還會扣你的錢!下去吧,下去!”
達貢看著旁邊三十多個沒人用的鋤頭,微微皺起眉。這些工具都是托班的,他提前在犬齒要塞收購,就是為這個工程準備的。它們明明閑置著,沒有發揮作用,還成了下面人掙錢的工具。
生產資料、生產工具、勞動力,這三個詞在達貢的眼睛里從沒有像今天這么清晰、直白,它們清晰、直白得有些刺眼,也刺進他的心。達貢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三個詞語的意義,它們遠比工匠、戰士、農夫、騎士等概念更基本且接近真實。
“給我拿一套好工具,五個銀幣我還是有的。”達貢是來干活的,不是來自虐的。用手挖掘,那絕對是開玩笑,但他相信一定有人是這么開始的。“我掙錢,可不從這種地方下手,黑,忒黑!”
“不收錢,那器具磨損的錢從哪兒出?每天從你掙的錢里面扣?”小監工說道:“行了,這里沒有精靈稅,你就偷著樂吧!掙的錢一多半都能落腰包,干得好的話還有肉吃。就昨天,老爺還賞了鹿肉。干活兒多的可以大口吃,少的就只能喝口湯。你看起來挺壯的,多干活兒,知道了嗎!”
達貢撓撓頭,他說的應該就是自己抓的那條鹿吧?礦工托兒交了五枚銀幣,拿了一副好工具,按照指示從八號礦井下去,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他從事的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賣力氣往石壁上敲,將石頭翹出來,然后挖土、裝框、拉滑輪運上去、稱重、拿錢。隧道只比他稍高一點,站著根本沒法揮動鶴嘴鋤,而且也不能這么干。這里的石頭千千萬,拿鐵碰石頭,工具很快就會壞。
經驗豐富的礦工能夠判斷石頭的走勢,尋找可以下手的地方,先把土挖出來,松動障礙,然后再下手。達貢更方便,他用龍感一探,就知道前面的狀況如何,自然不會找錯方向。
他的工作量不錯,但也不是最優秀的那批,很符合一個有蠻力的形象。他經常幫助一個豎井的其他人,很快就贏得了一些口碑。大家都覺得他的兇神惡煞是假的,只是一種為了獨自生活下去的偽裝。
一個“奧力森”的姓氏解釋了他的身世,偶然露出來的長滿鱗片的胸膛說明了原因,于是“托兒·奧力森”的來歷在眾人眼中就變得清楚明白、沒有疑問。他們接納達貢進入營地,每天一起干活兒、吃飯、睡覺,和他幾乎無話不談。
達貢很少發表意見。他是一個耐心的聽眾,偶爾顯得有些傻,偶爾有些幽默感,偶爾還能說說領主的怪話。大家并不覺得他膽大,都認為他只是嘴硬,其實心里比誰都慫。
這種印象成了達貢最好的保護色。他一邊干活兒、一邊聆聽、一邊觀察,思考著整個工作的過程,思考社會生產是怎么回事。物資是怎么流動的,財富是怎么創造的,又是怎么分配的。雖然他沒有時間學習法術、武技或者其他學院教的東西,但他通過這段時間第一次真正體會了勞動,那種捕獵和戰斗之外真正的勞動。
只是接近兩個月沒有見到達貢,大家越來越想他,也越來越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