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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6一戰定西南(十三)

  沈棠將懷疑寫在了臉上。

  美人魚也長著眼睛,他再不通人情世故也看得懂意思。他心中也明白,自己在康國與西南盟軍開戰的當口來投奔,只要不是腦子沒病都會懷疑他的來意,想要博取信任就必須坦誠。美人魚:“我知沈君不信,但我暫時拿不出投名狀,無法證明自己清白。”

  真誠投降還是詐降?

  這事兒沈棠先按下不追究,她問:“可否冒昧問一句,你祖上跟羅元是什么仇?”

  美人魚道:“哦,他睡了我奶。”

  沈棠:“…”

  一句話將她整不會了。

  要不是當了多年一把手,她在情緒把控方面大有精進,美人魚這句話能讓她失態。這么勁爆的內容脫口而出,美人魚是不是太不將她當外人了?顧池攥拳抵唇咳嗽不停。

  美人魚看看眾人反應有些茫然。

  “就是,睡了我奶,險些氣死我爺,我父羞愧自盡,祖上這仇太大,不報不行。”不是說外頭這些人都很忌諱這種事情么?羅元干的事情,還不算他想殺對方的鐵證嗎?

  沈棠:“…報仇是沒有問題。”

  她比較在意美人魚怎么跟羅元一個姓?

  美人魚祖上跟羅元同族的?

  沈棠問出疑惑,美人魚回答道:“這倒不是,是羅元為了學到我爺真傳,故意舍棄本家姓氏,跟了我爺姓,還將我奶送給我爺。所以我是隨我爺姓,跟羅元關系不大。”

  拜師也需要束脩。

  干脆將自己妻子當束脩送出去了。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關系更復雜。

  沈棠張嘴試圖說些什么,好一會兒還是將問話咽回去。美人魚見她表情糾結,大致猜出她想什么,撓著半長不短的頭發道:“這種事在那時候挺常見的,羅元廢物養不活的人,理所應當該由養得活她的男人保護。跟一個拜師學藝交不起束脩,連夜改姓跟老師表忠心的廢物過日子?那可憐,不得三天餓九頓?”

  有機會換個有實力的強者依附,也算是弱者不得已的生存之道了,至少他奶在同齡人花樣年華餓死的時候,無病無災活到壽終。

  沈棠莫名覺得有些撐。

  確認過眼神,是瓜吃多了。

  “你既說此事常見,又為何結仇?羅元將人送出去,你祖上竟不知女方底細嗎?”

  沈棠以為結仇是因為欺瞞,然而生活的狗血遠比話本更扭曲復雜,因為話本需要講究邏輯,而現實不需要邏輯:“我爺自然知道,但他不知羅元狼子野心,不講人倫!”

  “他已將我奶送出去了,也從我爺手中學得一身本事,居然趁他外出打仗…”美人魚神色憤慨,俊俏面容猙獰,還有藏不住的嫌棄,“我奶生了倆不是我爺的孩子。”

  師徒戰場碰面,羅元打不過人,居然當著三軍的面拆穿此事,極大影響他爺戰力。他爺被氣出內傷,敗給了羅元,僥幸撿回一命。

  自此之后,仇恨就結了。

  沈棠:“…”

  這仇確實非常大。

  “若此事屬實,那這羅元確實罪該萬死。為一己私欲,送妻求榮。將人害到這步,居然還讓她生下兩個…此事拆穿,想來這倆孩子也難逃一死。”真實性還有待驗證,但沈棠已經信了幾分。這時代的人還是有些節操的,若非真實,哪里會如此編排祖上?

  美人魚點頭:“確實,我父羞愧自盡了,若非羅元也不會害得我打一出生沒爹。”

  顧池:“???”

  公西仇兄弟:“???”

  沈棠也跟著腦袋冒出:“???”

  不是,美人魚這話是不是信息量太大了?

  她今天一天無語的次數都快抵得上以往一年了:“你這話的意思,你是…羅元與你奶這一脈的…孫子?而你要去殺羅元?”

  美人魚很篤定:“啊對。”

  沈棠:“…”

  她再重復一遍。

  看她表情,她像是相信的樣子嗎?

  美人魚也察覺到空氣安靜得有些過分,不由解釋:“我爺對我很好,對我爹我叔也很好,我跟他才是一家人。羅元是我爺我奶仇人,是我家仇人,那自然也是我仇人!”

  “令祖父氣量豁達。”

  “我爺說有人有孩子才有以后。”

  那個年代,帶娃的寡婦都是十里八鄉搶手的存在。多一個人口就多一個勞動力,多一個勞動力就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誰還有精力計較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只要能傳承這個姓氏,打心眼兒認可父子情分,那就是親生的。

  哪怕美人魚的阿爺作為修為有成的武膽武者,并不需要遵從這種誕生自民間底層的思想,但人生于世,誰能不被時代洪流裹挾呢?

  剛知道這樁往事的時候,他也好奇過祖母的態度——一次懷孕可以說是意外,兩次懷孕卻未告知祖父,她與羅元之事真是被迫?

  寡母敲打他的腦袋警告。

  老一輩的事情,輪不到你小輩揣測。

  生怕這個兒子說錯話,惹來禍端。

  最后,這個問題在祖父臨終前有了答案。

  祖父一輩子也算兒孫滿堂,不管是他親生的,還是羅元給的,亦或者是他從戰死部下那邊收養來的,橫豎都是他養大的。這么多羅氏子女里面,美人魚的天資斷崖領先。

  對這個孫子也更偏愛,下功夫培養。

  面對孫子的疑惑,他道:沒意義。

  為何說是沒有意義?

  …弱者哪來的被迫?都是自愿。因為太渺小孱弱了,所以會畏懼給她帶來壓力的人,出于求生本能而選擇屈從,卻又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被迫而非自愿,所以對外人而言都是自愿。蒼老到直不起腰身的男人隨便指了一個隨從,嗤笑道,你說,老子現在要他脫了褲子,你說他會自愿,還是被迫?

  美人魚:…

  那名隨從嘆氣:將軍也是忒不挑了。

  舉例子也別找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往外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眷,不是更有說服力?

  老將軍啐了一口:總之,你計較一個人是不是自愿的時候,你得先看看對方有沒有不自愿的本錢。連這個本錢都沒有,你跟對方計較這個作甚?統統默認是被迫啊。

  老隨從:老夫人當年跟您也是被迫?

  老將軍反駁:不然呢?十幾歲的年輕小伙不睡,睡一個年紀五六十的老男人?

  他知道女人是被迫送給自己的,但他收了這份束脩;他也知道女人跟羅元一半是藕斷絲連、余情未了,一半是被對方脅迫,半推半就,但他留了羅元倆兒子,也不怪她。

  看她身子骨,自己還走她前頭。

  這些事情,一碼歸一碼。

  美人魚深吸一口氣:“跟氣量無關,只是一碼歸一碼。羅元我是必須要殺的,這不只是羅氏跟他的仇,也是我奶我娘臨終的遺愿。提不到他的人頭,每年祭祖我下不了水。”

  爺奶爹娘的墳都修在水下。

  每年羅氏子弟祭祖都要下水,而他不能祭祖,因為他還沒拿到羅元的腦袋。以往羅元藏得嚴實,難得他冒頭,說什么也要他的命!

  沈棠認真斟酌他的請求。

  又問了個與話題有些偏的問題。

  “你帶來的這些人,都是你的私兵?”

  美人魚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能算是私兵,他們祖上有些是我爺的私兵,有些是我娘的陪嫁,還有一些是我同族兄弟,剩下是我自己養的。不過,都是能信任的。”

  頓了頓,想起康國不善水戰的消息。

  又道:“還都是水性極佳的水戰好手。”

  他爺被羅元重傷就一直好不利索,不得不萌生退隱想法。奈何大陸四方混戰太亂了,在此隱居不保險,干脆帶著多年身家去海外。羅氏現在就住在海外一座小島,需要物資補給的時候再跟岸上交流。除了生活貧瘠點兒,其他倒還好,島上現在都有近萬人口。

  美人魚咬了咬牙齒。

  “若沈君不信,可派人上島。”

  這話的分量堪比投名狀。

  若美人魚不是真心投奔而是詐降,但凡沈棠緩過氣來,派上兩千精銳都能將小島殺個血流成河。沈棠抬手,打斷美人魚的話。

  “義士坦率,我自然也要真誠以待。你說的話,我姑且先信六成,事后會派人證實。爾等奔波勞累也辛苦,不妨先休整一兩日?”

  美人魚松了口氣:“好。”

  也不管沈棠如何證實,這與他無關。

  沈棠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冒昧一問,羅義士如何稱呼?”

  專注吃瓜都忘了問對方名字。

  下一回碰面總不能喊人美人魚吧?

  美人魚道:“殺,我叫羅殺,字慎戮。”

  別看他長得花容月貌,名字卻殺氣騰騰。

  羅殺帶來的這批人都不用檢驗,水性確實極佳,岸上還不明顯,一下了水就像是回到了老家,真正詮釋何謂“如魚得水”。沈棠看了都眼饞,手心癢癢想在岸邊甩一桿。

  “羅殺的事情,諸君覺得真假?”

  共叔武道:“應該是真的。”

  他也沒想到自己還能吃到老瓜后續:“魏城曾與末將說過這樁過往,羅元還是犯到他手上才被收拾,不得不待在永生教供他驅使。”

  魏城那時候還嘲諷說羅元做人失敗呢,瞧不起羅元有本事還不敢將女人搶回來而是偷偷摸摸跟對方偷人,實在不是磊落做派。又窩囊又丟人,也難怪不僅“授業恩師”的后人要羅元性命,連親生孩子的后人都想殺他。羅元處于道德洼地,隨便誰都能對他指指點點。

  不過——

  共叔武又提及另一個細節。

  “魏城也說過,羅元的仇家也是眾神會內社扶持的傀儡,自從內社樹倒猢猻散,死了個干凈,羅氏背后靠山就倒了,一直東躲西藏的羅元才有膽子冒頭。也就是說…”

  羅殺以及羅氏跟眾神會內社有干系。

  不過,內社倒下多年,二者現在什么關系還說不好:“與其將羅殺推出去,末將以為還不如將他留在眼皮底下盯著,或許更安心。”

  沈棠揉了揉眉心。

  她倒是不知道這層關系。

  原本還想著送上門的戰斗力,用一用無妨,既然羅殺還有這層背景,那她得慎重。

  總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顧池給建議:“試探一下?”

  橫豎欒信也快趕來了。

  “…公義這兩日應該能抵達,讓他使用我的文士之道去套羅殺的話。這條魚瞧著腦子也不大,或許能從他嘴里套出點兒什么。”至少要知道羅殺對己方究竟有無害處。

  若是有害,放眼皮底下方便己方監視,但也方便對方作案,怎么算都是不劃算的。

  沈棠點頭:“也好,先等公義。”

  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快。

  羅殺部下意外成了兩方開戰的導火索。

  他部下水性隨便抓一個出來都比沈棠這邊好得多,從水路潛伏到敵人那邊不掀起一點兒浪花,沒有絲毫破綻。讓他們配合斥候打探,雙方合作幾乎是天衣無縫。為了表忠心,羅殺便派了水性僅次于自己的幾個好手…

  之所以說是“幾乎天衣無縫”,則是因為漏了一個變數,羅元跟這些好手算同門。

  這些好手的本事往上追溯跟羅殺祖父有關,而羅元從羅殺祖父手中學得精髓,這些年又頻頻改進,早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羅元出手射斷沈棠射出的大箭,并未回營歇息,反而去了江邊漫步。結果,就讓他發現了貓膩。

  看似平靜的江面潛伏著什么。

  西南盟軍斥候并未發現,江邊巡邏的士兵也毫無警覺,羅元正有火氣沒地撒,當即出手抓雜碎。十九等關內侯出手,水性再好也逃不掉:“呵呵,哪兒來的雜碎螻蟻?”

  爆炸從水底爆發。

  水中羅氏子弟躲不及時,身體在巨大爆炸沖擊碰撞下,循著股恐怖引力被迫出水。

  離開水面的一瞬,此人拼死對了半掌。

  試圖用這條命給其他人拖延時間。

  羅元面色從輕蔑瞬間轉為凝重。

  看著地上斷成兩截的人身魚尾,他的面皮肌肉狠狠抽搐,甚至連傷勢早就痊愈的胸腔也泛起了細密的疼痛——那曾是舊傷位置。這些不人不魚的東西,何時又跑上岸了?

  羅元選擇斬草除根。

  十九等關內侯殺魚效率很快,但羅氏在水中傳遞情報的速度更快。他炸出來最后一條人魚,羅殺這條美人魚也瞬息而來。羅元一抬頭,此處已經能瞧見康國大營位置了。

  他一只眼皮狠狠一跳。

  看清羅殺實力之后,另一只眼皮也在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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