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邕能想到的事情,當了多年國主的貞國國主自然也想得到,他甚至能想得更多。
安撫貞國的吉祥物不需要太多。
一個對他充滿怨懟的王姬活下來的話,他這個貞國亡國國主就可有可無了,若是倒霉落到錢邕手中,更可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思及此,貞國國主臉色比太平間停了三天的尸體還要白,看得錢邕樂不可支,直拍手嘲笑。
“哈哈,這是怕死了?”
貞國國主強壯鎮定,道:“孤欲與貞國共存亡,若非你這個卑鄙小人強插一手,孤何至于在這里受你羞辱?吾兒作為王室血脈,當與國家共存亡,斷不會被你三言兩語蠱惑,更不可能如你所愿,與孤父女反目…你還是死了挑撥離間這條心!卑鄙小人!”
錢邕略帶嘲諷地嗤笑搖頭。
“哎,若是貞國的國境屏障有你嘴巴三成硬,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擊。你說的‘你與貞國共存亡’,指的是你從高樓一躍而下?哈哈哈,這種行徑也就騙一騙蠢貨,且不說這么點兒高度摔不死你,即便能摔死,你的死志堅定到能克制身體求生自救的本能?”
普通人跳下去必死無疑。
錢邕毫不客氣撕破了貞國國主的遮羞布。
后者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惱羞成怒。
很顯然,錢邕說中他最隱秘的心思。
錢邕哂笑:“你啥貨,我能不清楚?”
又興致勃勃道:“說起來,我還沒見過你閨女?論輩分也算是侄女,得去看看。”
他不僅自己要去看,還要將人帶過去看。
為了樂子,錢邕命人封了貞國國主的嘴巴,讓對方只能聽、只能看,有口不能說!
錢邕本來想奚落仇家女兒兩句,但看到跟女兒差不多年紀的孩子面無血色,半截小臂以下全部消失,斷口不斷有鮮血滲出打濕繃帶,不由生出幾分憐憫。盡管失血過多,但架不住她運氣好,沈棠給錢邕兵馬配了三名杏林醫士,這會兒才能勻出一人將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人已經蘇醒,但精神頭不是很好…
杏林醫士道:“這位女郎有死志。”
錢邕表示奇也怪哉,不理解她的邏輯:“有死志?不是吧,這么大傷口都能掙扎著活下來,現在撿回一條命就開始萌生死志了?”
杏林醫士斟酌著跟錢邕解釋。
“…將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豁達接納殘缺的。”更別說小姑娘還未及笄,自小養在深閨,性格單純且敏感,如何能接納一覺醒來就雙手盡去,兩臂只剩斜面切口呢?
別說大家閨秀,許多軍營軍士都無法邁過這道坎兒——哪怕杏林醫士能恢復斷肢,但這個機會要等,在接受治療之前,必須用殘缺身體過日子,心志不堅極易陷入迷障。
錢邕訕訕道:“是我思慮不周。”
杏林醫士開了藥方退下。
他還要趕去別處治療傷兵——康國這一仗打得再快再順利,也不可能真正零傷亡。
錢邕看著了無生氣的王姬蹙眉,對方此刻猶如一尊會呼吸的死木頭,死氣沉沉,他的到來也沒能讓對方回神。錢邕拉過一張馬扎,大馬金刀坐下:“你倒不像你父親。”
良久,前王姬麻木眼神有了波瀾。
她喑啞道:“父王可有殉國?”
錢邕抱著手臂:“他跳城墻了。”
前王姬眼睛涌動著淚光,心中郁結似乎在此刻消散。她是恨父王的,恨對方無能、恨對方薄情、恨對方欺軟怕硬…他尚有揮劍之力,卻不沖向敵人,而是落向了弱者。
此舉讓她唾棄且憎惡。
聽到對方跳城殉國,負面情緒淡了不少。
不論如何,父王嚴于律人,也嚴于律己,勉強算沒有墮了一國之主最后的尊嚴…
如此,她還能怪罪對方什么呢?
她幽幽嘆了口氣,舉起只剩半截的手臂:“我不知將軍是何身份,又想拿我做甚,但——士可殺,不可辱!父王殉國,而我作為貞國王室后裔,想來也有幾分作用,不是將軍能肆意羞辱凌虐的,而且我已是殘缺之軀,以將軍之地位,什么溫香軟玉沒有?”
前王姬知道自己這番話沒什么用。
貞國還在的時候,她是王姬。
貞國不在,她只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
前王姬這個頭銜也只能增加他人征服自己的情趣罷了,過往的身份地位皆為虛無。
錢邕不懷好意反問:“殿下以為城墻那點高度能跳死誰?既然跳不死,不管他跳城墻還是跳懸崖,那不都是跳給外人看的?只沖他這一出,當王國之主也能贏得美譽。”
說完就看到前王姬猛地坐直身體。
怒火引發的紅潮將她雙頰暈染出些不健康的血色,一雙盈水眸子被縱橫交錯的血絲布滿。錢邕能看到兩簇火焰在她眼底翻騰,前王姬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他沒死!”
如果她還有手,定要死死握緊拳頭,緊到指節繃緊,發青發白!前王姬感覺怒火快將她胸臆空氣都燒沒,強烈窒息感即將淹沒她。
她牙根用力到顫抖,怒火將聲音撕裂:“他怎能活著!他怎能厚顏無恥地活著!”
錢邕默默看著她雙臂斷口鮮血橫流。
“大概是好死不如賴活吧?”他心中發笑,嘴上說著風涼話,“殺人死的是別人,自殺要的可是他自己的命,兩件事情難度豈是一個檔次?寬以待己,嚴已律人,要求別人可比要求自己輕松。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前王姬根本不用錢邕拱火。
她現在氣得都要自燃了。
用家國大義為理由殺妻殺女,扭頭卻選擇茍延殘喘,這讓死在他手下的人成了什么?成了個笑話!只能證明他殺自己根本不是因為狗屁倒灶的借口,純粹是無法容忍屬于他的女人和血脈落到敵手,變成羞辱他的污點!
強烈情緒沖擊之下,前王姬喉間溢出悲憤似厲鬼的笑聲——嘲笑前不久的自己真是蠢鈍不堪,死里逃生還犯賤給兇手行為找借口!
錢邕也擔心將人刺激過頭,屆時就不好玩了。一邊暗爽貞國國主聽到這些會是什么表情,一邊寬慰前王姬:“你父親登臨王位這么多年,留戀十丈紅塵也是情理之中。”
前王姬良久才找回幾分理智。
她抬頭,用猩紅的眼睛看著錢邕。
問道:“你究竟想作甚?”
他不懷好意:“殿下可懂?”
貞國國主還沒有死。
王姬殿下就不是最優選擇。
前王姬打量錢邕許久,似乎想用眼睛看穿對方動機。錢邕道:“殿下可會弒父?”
弒父???
兩個字撞擊前王姬的心臟。
她道:“不可能!”
緩和呼吸復道:“他喪心病狂殺女,我卻不是不顧人倫的畜生,豈可因此弒父?”
錢邕笑著加碼:“殿下先別急著回答,你先聽聽老夫的話,再下判斷不遲——如果老夫說,殿下依計行事,不僅能后半生安穩無憂,生活如舊,雙臂還能恢復如初呢?”
前王姬脊背一顫,不可置信。
錢邕坦然直視她的眼睛:“沒錯。”
斷肢重生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兒。
不過,杏林醫士本身就少,修煉到這種程度的杏林醫士更是少之又少,斷肢重生只是小范圍服務于殘疾武卒,其中又以上了年紀退伍的殘疾武卒為主,優先保證他們退伍之后能正常生活。前王姬無功無賞,正常情況排不到斷肢重生的資格,但錢邕能幫忙。
作為他幫忙的代價——
“殿下,不瞞說,你父親是老夫仇家。”
前王姬內心懼意暗涌:“他既是你仇家,為何不動手?親手殺,更痛快不是嗎?”
錢邕緩慢搖頭,拒絕前王姬的提議:“那沒意思。老夫要是親手殺了他,這不是報仇,因為爽到的人是他!憋屈的人是老夫!”
報仇當然要爽到位才行。
錢邕道:“殿下也不用為難,即便你什么都不做也沒關系,照舊能用貞國王姬的身份得到安穩生活。父女之間哪有什么隔夜仇?”
前王姬急促道:“那我的手?”
錢邕道:“斷臂留著更能勾起你父親的愧疚,它存在才會時時刻刻提醒他,他虧欠你這個女兒…反正你日后不說錦衣玉食,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雙手也派不上用場。”
前王姬瞳孔細顫。
錢邕又坐了一會兒才起身。
“諸事繁忙,就不打攪殿下養傷了。”
錢邕拍拍屁股走人。
心腹屬官快步跟上:“將軍,那位女君瞧著就是柔弱良善的人,怕是不會照做。”
前方的錢邕猛地止步。
副將差點兒撞上他:“將軍?”
錢邕凝重警告:“你在我帳下干事兒,只用看我臉色就行!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是我說了算,不是主上!你以為自己是趙大義?趙大義越界,主上就罰一頓茶水朝會,你擅作主張可是會掉腦袋的!誰允許你自作聰明?”
副將:“…末將知錯。”
錢邕吐出濁氣:“起來吧,這事也不怪你,怪只怪咱們這位主上看著太好說話。”
好到能讓人飄起來。
副將支支吾吾:“將軍既有這些擔心,又為何攛掇那位王姬殿下去弒父?主上知道了,不也會追究您的毛病?倒不如讓末將擔罪!”
“看看?看什么?”
錢邕輕拍副將的兜鍪,笑罵:“看看老夫在主上那邊有幾斤幾兩,年紀大了也會有好勝心和好奇心…嗯,就一次,下不為例。”
他又不是祈元良,沒這么多仇家。
貞國國主一死就差不多了。
副將痛心疾首:“…將軍,您變了!”
將軍當年可不是這樣的。
錢邕抬腳踹他鶻尾。
“少廢話,還不去清點戰利品?待戶部那群螞蟥來,多少好東西都被他們沒收!”
說三天,就三天。
跟捷報一起送到沈棠手中的,除了百多口裝滿戰利品的箱子,還有就是貞國國主突發急癥的消息。沈棠注意力都在前者,對后者之死不太關心,哪怕消息說急癥是假…
因為——
“真相不重要。”
沈棠本來就沒準備讓貞國國主活著。
早就默許錢邕殺人報仇。
“不過,誘人子殺人父這事兒太挑戰三觀,要是傳到御史臺,他錢叔和以后幾年就別想清凈了,下不為例,這次就按照突發急癥處理發喪吧…”沈棠跟顧池通了個氣。
這事兒就算翻篇。
沈棠更關心其他國家的動態。
貞國被襲之日,王庭便派人去鄰國和同盟國借兵求援,只可惜使者剛將消息送到,后腳貞國就成了歷史,前后也才三天。拿到求援密信的國家,這會兒不啻于捧著一枚定時炸彈。要不要打著幫貞國復國的旗幟出兵?
出兵,還是不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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