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池半晌沒有反應。
他以為自己對康時瘟神頭銜已經有了深刻認知,沒想到對方還能刷新記錄。他頭疼揉著額角:“也就是說,微恒九死一生了?”
康時動了動唇:“也許是十死無生。”
手中的茶盞再也支撐不住,啪一聲碎裂。
盞中清水順著他指縫掌心打濕了衣擺。
傷口沁出血珠,被清水稀釋成淺粉色。
盡管康時表情沒多大變化,心聲也是一片混沌,但顧池能敏銳察覺到他周身溢散的惆悵惋傷。虞紫要真因為此事折了,對康時而言不是死了個同僚、半個學生那么簡單。
“康季壽!”
顧池一把握住康時失控顫抖的手腕。
一聲低喝讓他神思瞬間清明。
康時看著滿是血的手掌,略帶失態地反應過來,催動文氣,止住傷口,再從袖中掏出帕子將鮮血擦拭干凈。一下又一下,傷口都被扯得外翻露出里面血肉。顧池不由得暗下蹙眉,壓低聲道:“你也說,這非你所愿——”
以往康時都是禍害主上。
這么多年了,主上仍是活蹦亂跳。
顧池起初看得心驚肉跳,但次數一多,他也麻木了,偶爾還會看主上跳腳破防咒罵康時的熱鬧,渾然忘了康時真能克死人。被禍害命懸一線的人,還是虞微恒,是同僚。
倘若虞紫真死了,康時前途也懸了。
康時將沾血帕子揉成皺巴巴一團,雙手捂臉,試圖以此拒絕旁人察覺他真實情緒。
“康季壽,你莫非——”
顧池心頭萌生一個大膽猜測。
看到康時脊背明顯一僵,似乎印證他的猜測,他臉色也難看幾分:“可是你——”
康時咬牙道:“她斷不會有事!”
他放下雙手露出爬滿倦色紅絲的眼睛。
似乎在跟顧池說話,也像是告誡他自己:“我不會讓當年舊事再度發生,更不會讓她跟父親二哥那般…不論付出多大代價…”
顧池先一怔:“什么父親二哥?”
這事兒怎么還扯出康季壽他爹他哥了?
顯然,這個問題是禁忌。
康時眼神銳利,逼退顧池剩下想問的問題。意識到康時氣息有變,顧池識趣岔開了剛才的話題:“吾等與她是同僚,若是可以,自然不想看到她出事。只是,她這種情況無法以外力介入,即便能,大概率也是幫倒忙…”
其他人幫幫忙,或許還有正面助益。
換成康時去幫忙?
虞紫很大概率會死得更快。
康時卻道:“一定會有辦法的。”
只看愿不愿意付出代價。
虞紫能順利通過圓滿儀式,那就皆大歡喜,若是不行,他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一炷香結束,虞紫力竭向前倒去。
聲音含糊地道:“給我解開。”
康時試了一下言靈,想起來自己施加的禁錮言靈全被破壞,現在這幾個是顧池過來補上的。顧池掐訣解開言靈,上前蹲下,一邊給虞紫遞水,一邊給她借力將人扶起來。
“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呵,命還在。”強行沖破禁言奪聲非常傷喉嚨,虞紫這會兒聲音粗糲難聽,說話也費勁,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打撈出來的,渾身大汗不止,她貪婪將茶盞飲盡,道,“再過兩次,我清醒時間就不多了。要是醒不來,姓康的,這份前途就送你了!”
顧池敏銳聽出這話信息量龐大。
“什么意思?”
“怎么,他沒告訴你?”顧池剛要答話,虞紫就擺手道,“罷了,他不說也好。”
顧池:“…”
虞紫捂著脖子咳嗽兩聲。
“叔祖父他老人家到哪里了?”
不論如何,總要讓老人家見自己一面。
康時道:“來得及。”
虞紫哂笑:“你還是別說了。”
瘟神開口說一句,興許原本能趕上的人會趕不上。聽出虞紫畫外音,康時面上不顯露,垂在袖中的手早已經緊攥成拳,指節發白。
虞紫斜眼看他,又對顧池道:“顧御史,要是康季壽說什么付出代價保我命的話…他說說就得了,要是真沖動做了,你記得將他打昏,讓他腦子好好冷靜冷靜。”
顧池道:“先不說這種喪氣話。”
圓滿儀式再難也有完成的可能。
現在就滅自己威風,失了士氣,能過也不能過了。顧池對情況不了解,他只能去找救兵,例如主上。剛走出營帳,顧池就想起來這事兒還是主上告訴自己,她顯然是知情者,若有辦法早就動手了。顧池只得打道回府。
半道卻碰見一個長相跟康時有些相似的男人,正是康氏家主,康時兄長,康伯歲。
康年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康氏這幾年謹小慎微,存在感不強。
他與康時雖為親兄弟,二人也只在逢年過節有禮節往來,康年一心撲在家族經營上面——這是御史臺查到的消息。至于兄弟倆私下有無見面,顧池就不知道了。他敏銳注意康年行色匆匆,風塵仆仆,應該是剛剛趕來。
為什么這么急?
顧池下意識想到了虞紫一事。
他出聲喊住對方:“伯歲兄。”
康年腳步頓下,沖顧池行了一禮。
他準備寒暄敷衍兩句就走,卻被顧池拉著袖子走到了旁邊。康年臉上笑容僵硬得有些掛不住,又不好將顧池甩開走人,只能耐著性子問:“顧御史找康某有什么指教?”
顧池道:“我從季壽那邊過來。”
康年臉色一變,忙問:“季壽可還好?”
顧池覺得康年這個問題有些微妙。
貌似命懸一線的人是虞紫,康年第一句卻是問康時,再想到虞紫說的那番話,顧池的好奇心就更重了。他道:“季壽挺好,只是他學生兼副手出了點事,他甚是苦惱。”
康年嘆氣:“早就料到有今日了。”
他這話說得很輕,顧池卻聽得清楚。
問道:“伯歲兄這話是何意?”
康年緘口不言,不愿意回答。
但顧池是什么人啊?
他的文士之道可以正大光明聽對方的心聲,結合心聲透露的線索,他能將康年拿捏死死的:“說起來,剛才季壽說了句很奇怪的話。我冒昧一問,季壽父兄怎么沒的?”
康年的臉色刷得黑沉下來。
難看得猶如生吞蒼蠅。
即便他不說,顧池也能順藤摸瓜,根據對方零碎心聲拼湊個七七八八。正是這些,讓顧池明白過來康時的反應為何那么不對勁。
因為——
康年沒有隱瞞。
御史臺的本事他是見識過的。
即便他不說,顧望潮也有的是手段查清楚。屆時真相大白,有些東西就瞞不住了。
“父親和二郎的死,與季壽有關。”
顧池心道:果然如此。
康時覺醒文士之道,害死過人。
他的父親和二哥。
康家老家主去得很突然,康年毫無準備就要承擔家族重任,還未從喪父之痛稍微緩過勁兒,二弟也不治身亡,三弟常年病弱,四弟遠走他鄉。康家四兄弟,年、月、日、時,支離破碎。康年看著一夕衰敗的康氏門楣,看著一家老老小小的親眷族人,無奈。
最痛苦的時候,也曾憎惡康時。
自己寧愿他是個廢人,是個紈绔子弟。
偏偏他不是,他還相當優秀,四兄弟之中最聰慧有天賦的一個,也是父親寄予諸多期待的孩子。即便是不治身亡的那夜,意識混沌之時,也不忘含糊呢喃他們兄弟團結。
理智告訴康年,季壽是無辜的。
是啊,他是無辜的。
康年深吸一口氣,解釋道:“雖與季壽有關,卻不是他的錯。當年那件事情,錯綜復雜…世家子弟定親都早,季壽也不例外。兩家關系不錯,約定好子女成年就能舉辦大婚。女君從娘胎出來帶著病,七歲那年夭亡。”
女方沒了,康時自然要另外說親。
“…唉,說親也不順利。”
以康時的家世才學,脫單沒什么難度,在當地也是炙手可熱的少年俊才。只是,架不住康時他不爭氣啊,運氣差,文士之道覺醒過早,還是那么坑的屬性!一連克五任!
定親的女方不是跟情人私奔就是大病小災不斷,失火、失竊、族中長輩磕磕碰碰,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這六禮,命最硬的一個也只堅持到了“請期”。
以為這就結束了?
不,剛開始。
顧池嘴角抽了抽:“確實夠倒霉的。”
康年冷笑:“當時都以為如此。”
第一任是病弱夭折的,普通人得了風寒都可能熬不過去,更別說先天心弱的女童。
康時那時候才多大?
她的死,怎么也不可能是康時克的。
第二任和第三任算是湊巧,康時那時候還不能控制他的文士之道,第四任本就心有所屬,只是她的藍顏知己身份低微,不可能跟她長相廝守。她迫于家族壓力不得不從。
康時對此也有耳聞。
他本就是瀟灑隨性的性格,不喜歡強求。
這對小情侶都鬧到他跟前了,這門親事再強求也沒意思,只是有些話還是要說的。
女君不愿嫁入康氏,情愿逃婚,勇氣可嘉。你可有想過人心易變?聘者為妻,奔者為妾。萬一他哪日變心,女君也回不去了。
婚前有藍顏知己沒人管。
但談婚論嫁去私奔,沒有家族會容忍。
女方咬牙道:情郎不會變心。
康時點頭,大方給二人提供逃跑工具。
女方家族傳出這么大丑聞,極大影響其他族中其他女子婚嫁,自然不肯善罷甘休。
于是乎,又將問題栽贓到康時身上。
正因為康季壽克妻,才會瘟了他家女兒,讓一直正常的女兒突然失心瘋跟人私奔。
康氏吃了悶虧,又說了第五次親。
這位倒是“命硬”堅持到了“請期”。
期間沒有任何波折。
兩家似乎注定要成為親家,康氏跟他們的合作也多起來。孰料,這就是一個陷阱。
顧池問:“陷阱?”
康年眸色悲慟:“嗯。”
對方將康氏拖下水,投出去的銀錢全部打了水漂,一夜之間不翼而飛,甚至還鬧出了人命。康氏這邊焦頭爛額,要追究對方怎么回事,那家掛起白幡,定親的女君死了。
康氏老家主面色鐵青,不得不忍。
追責不行,反而要被對方倒打一耙。
康氏傷及元氣,家中一片混亂。
那戶人家的長公子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日常喜歡流連煙花之地,而康時年少最大愛好就是看美人,在那邊有些人脈。紈绔醉酒之言就傳到康時耳中——定親是假的,不過是借著定親之名,故意給康氏下套,壞他們根基,空手套白狼。女君是真的,但是得了重病,還被杏林圣手斷定只有一年陽壽。
康氏老家主發愁兒子婚事。
四次定親失敗,只能一再放低條件。
得知這戶人家愿意結親,女君名聲也不錯,自然歡喜應下。結果居然是一場騙局!
康年唇角勾起嘲諷。
“你猜那女君為何死得如此湊巧?”
顧池深諳人心,一猜便中。
“斷她的藥?還是動手讓她提前上路?”
康年道:“下毒。”
康時知道真相差點兒氣炸。
不過,他沒有輕舉妄動。
卻忘了他身邊的人都是父母安排的。
這消息怎么可能瞞得住?
康氏老家主暴怒,卻也知道眼下處理爛攤子最要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個紈绔說漏嘴,起初還戰戰兢兢,但見康氏沒反應,氣焰愈發囂張。故意折辱一個被康時救過的賣唱女,又到處傳揚他妹妹是被康時克死的。
愛子心切的康父自然忍不了。
帶人上門討要說法。
你們家,敢不敢開棺驗尸?康父身體本就不好,這次被氣得夠嗆,看看你們女兒究竟是我兒子克死的,還是你們心腸歹毒給毒死的?念你們府上有白事不想現在算賬,你們卻蹬鼻子上臉如此折辱我兒!欺人太甚!
那戶人家自然不會承認。
更不可能開棺驗尸。
雙方就此起沖突。
康氏這邊帶的人不多,康時自然不能看著自己人被欺負,他出手了。他們吃虧就吃虧在沒帶幾個像樣的武者護衛,那戶人家卻早有防范。康時首次用了文士之道,意外發生了——挺身保護父親的二郎混亂間被捅了要害,他是普通人,這一刀真能要他的命。
康父怒急攻心也負了傷。
“他本可以挺過那次,只是——”
剩下的話,康年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