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妙神色為難地道:“按理說應該尋找患有蛟蛕蟲疾的普通人試藥,只是蛔蒿藥性尚未完全摸透,貿然用普通患者試藥恐出意外。不得已,便只能在軍中尋武卒幫忙。”
她根據從鈴醫那里買的藥方配置打蟲藥,效果確實比市面上常用的藥方好得多,但如何改良才能將藥效發揮最大,副作用降到最低,以及不同患者如何用藥,這些都需要無數病例去摸索。只是讓主上受到驚嚇,著實不該。
沈棠努力將剛才的畫面從腦海抹除。
神色恢復平靜,擺手示意無事。
她緩聲問十幾個武卒問題,不外乎是他們知不知道來試藥目的,以及試藥的補償。
十幾個武卒誠惶誠恐。
別看他們都是武膽武者,在軍中不算最底層,其中最差的也是個伍長,但沒資格這么接近沈棠,更別說隔著幾步距離說話。一個個無措得手腳發抖,額頭直冒冷汗,比第一次上戰場殺人還要緊張,連回答斷得無法連貫成句。
“知、知道的…”
軍醫來招人的時候說得蠻清楚。
找幾個敢吃蟲子的人過去,還點明要修煉出武氣,且對武氣操控有一定經驗的人。
中選的人可以獲得雙倍軍餉補貼,試藥期間還能享受更豐厚的食物待遇,事成之后能記一功。當時來參加的人足有百十號人,只是得知吃的蟲子是蛔蟲后,退了一大半。
剩下的這批人,又有一部分不符合其他條件,挑挑揀揀只剩他們十七號人。蛔蟲這玩意兒實在惡心,一般人還真沒勇氣吃,不過亂世求生環境惡劣,許多人可能吃過比這更惡心的,例如蛆蟲乃至人肉,忍忍還是能行的。
十七號人就留了下來。
每天試藥三次。
吃下去的藥弄不死蛔蟲就用武氣化去。
總而言之,身體不遭罪,精神遭罪。
沈棠跟著又問了幾句他們近日吃得如何。這時候,武卒已經不那么緊張了,略帶靦腆地夸獎后勤那邊的手藝,每餐供應都足足的。
沈棠點頭,叮囑他們努力,又給灌了兩碗雞湯,畫了幾個大餅——祈妙主持的蛔蟲藥能成功問世的話,將拯救無數康國孩童。
慷慨試藥的他們也功不可沒。
沈棠不光會畫餅,還會給甜頭。
“雙倍軍餉補貼有些少,從我這里再撥一些,五倍軍餉補貼!”除了這些,沈棠還賞了他們每人二十斤米面糧油,輪到他們回家探親的時候去后勤申請領取,給家中親眷補補身體。這番話惹來祈妙詫異余光,甚至是懷疑——眼前這位真的是她認識的主上?
祈妙不止一次看到主上請客賴賬。
偶爾還會找父親借錢。
今日卻直接說從私庫補上三倍軍餉?
盡管這筆數額加起來不多,但擱在扣扣搜搜這么多年的主上身上,也是破天荒啊!
沈棠注意到祈妙的眼神。
心中生出隱秘暗爽。
嘿嘿,君巧想不到吧,她現在不僅沒有負債,私庫還有一筆不小的積蓄。橫豎這筆積蓄遲早要被荀含章禍害,在此之前她也要享受。
武卒不知道沈棠這筆賞賜的含金量,只知道主上親自賞賜這份榮耀遠勝一切,登時激動得面色漲紅,當即謝恩。沈棠示意他們繼續忙自己的,眼神示意祈妙跟自己過來。
營帳外,偏僻處。
“這種蛔蟲藥多久能成功?”
祈妙估算時間:“至少一個月。”
“一個月?多久能投入量產?”
“量產?主上要多少?”
沈棠道:“我打算將這種蛔蟲藥普及康國境內,每個孩童都能吃上,越快越好。康國境內多少孩童,我便要多少。君巧能行嗎?”
祈妙當然想說可以,但現實不行。
她為難道:“咱們沒有這么多蛔蒿。”
沈棠道:“令德那邊會全力支持。”
康國發展至今,能催生作物加速生長的人也不止一個林風,沈棠將她們專門整合起來塞入司農寺,效果不如林風那么強,但也不容小覷。全力支持蛔蒿種植,半年之內可以得到可觀的蛔蒿。蛔蟲藥的主要原料不成問題。
祈妙在內心默默計算。
蛔蒿原料可以短時間催生,但制藥環節仍需大量人力參與,為保證藥效,還需最快速度將這批藥下放下去。保存不當也會功虧一簣。
看似很簡單的一件事情,成本不低。
即便一顆藥再便宜,多少庶民舍得買?
沈棠道:“君巧,說說你的擔心。”
祈妙便問了:“此藥售價幾何?”
藥是好藥,但太多人舍不得吃。哪怕康國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太多,依舊舍不得。
“無價,免費,不收錢。”
祈妙猝然睜圓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話,沈棠繼續道:“戶部那邊走程序太耗費時間了,這筆錢直接從我私庫出。這批供給孩童的蛔蟲藥,不收一文!”
她這個國主請客!
不僅如此,她還準備弄一批飴糖。
將藥丸包裹在飴糖里面,讓孩子嘗嘗甜。
祈妙不知什么時候紅了眼眶,沖沈棠深深一禮:“妙替那些孩子謝過主上仁德!”
沈棠阻攔她行禮。
打趣道:“你該多向你父親學學,他臉皮比你厚得多,可不會這么多禮,這些本就是國主分內之事。孩童就是一個國家的未來,孩童好,這國家才有延續傳承的可能。”
她那是對孩子好嗎?
分明是在保護未來的小韭菜。
“父親一向敬重國主,斷不會失禮。”
沈棠笑而不語,不置可否。
上南郡,治所官府。
祈善不斷打噴嚏,雙眼泛起水霧。
吸了吸鼻子,認命捏著鼻子喝下一大碗黑乎乎的藥。自從上次被魚刺卡了喉嚨,不慎落水被救起,他就得了嚴重風寒,臥病在床大半月才好轉。杏林醫士看過幾輪也沒找出問題。風寒擱在普通人身上可以奪走性命,但對祈善這樣的文心文士只算小病小災。
怎么會纏綿病榻這么久?
杏林醫士百思不得其解。
賀述就直白了:“當真不是他裝病?”
杏林醫士開藥方的手一頓,剛喝完藥的祈善眉頭能打成死結:“我裝病?閑著沒事喝這些苦死人的東西?舌頭都快不是我的了。”
杏林醫士道:“祈中書,這不算苦了。”
祈善嚷嚷著太苦,藥方改過好幾回。
杏林醫士自己也嘗過,湯藥味道微微苦澀,入喉之后會有股清涼微甜,別說祈善一個三十好幾的大人,就算是總角小兒也不會喊苦。祈善含著蜜餞,舌根苦澀濃郁不退。
他不想再跟杏林醫士爭辯。
湯藥確實苦得離譜。
越爭辯,下一次湯藥就越苦。
第一次喝的時候,祈善的靈魂都要飄出來了,他感覺自己人生都沒這碗藥那么苦。
待杏林醫士退下去,賀述上前,從袖中掏出一份印了火漆的密信:“這是你的。”
這封信前天就已經送到了。
不過祈善那會兒突發高熱醒不來,昨天醒來了,精神萎靡不振。賀述聽方衍說這封信函上的火漆印記等級不高,應該不是什么要緊內容,便等祈善醒了,讓他自己拆開。
“主上的信函?”
祈善又往嘴里塞了一把蜜餞。
酸甜跟苦澀在味蕾打得難舍難分,他的注意力也被信函內容完全吸引。賀述見祈善遲遲沒有反應,還以為信函上面是什么要緊機密。若是如此,豈不耽誤了兩三天時間?
賀述問:“信中寫了什么?”
祈善被他的聲音拉回現實,努力壓抑激動情緒,故作鎮定地將信函仔細卷起,卻被幾根細顫的手指出賣了真實情緒:“也沒什么,不過是主上提議為有功之臣著書立傳,知道我擅丹青,想讓我出手幫忙畫幾幅人像。信中還說你夫人畫技尚可,想讓她替我分擔一二。”
他默默看著祈善壓不住的嘴角。
“有功之臣,里面有你吧?”
祈善故作風輕云淡地道:“承蒙主上不棄,諸位同僚相讓,祈某——堪堪榜首。”
為什么看著祈善會覺得拳頭癢?
他沒好氣道:“知你心里得意,要笑就笑吧,一直憋著,小心將你腮幫子憋破。”
祈善這才暢懷大笑。
一掃纏綿病榻的昏沉,瞬間精神奕奕。賀述看著他激動到忘了穿鞋,光著雙腳踩在冰涼地上,問道:“你何時也在乎這些虛名了?”
祈善道:“這就不懂了。”
“賀某確實不懂。”
祈善得意道:“我在意的哪里是這份虛名,我在意的是褚無晦這廝居然榜上無名。我倆自打入了主上帳下,一直矛盾不斷。他仗著那頭灰發,總在主上面前擺老東西的譜兒。主上尊老愛幼,每回都順著他,壓我一頭。如今他輸了個徹底,是我拔得頭籌!”
一朝翻身把歌唱!
賀述聽了無語:“就這?”
只是壓過褚無晦一頭就讓他這么開心?
自己認識的祈善可不是這樣的。
正常情況下,不該是弄死褚無晦嗎?
祈善反問:“這還不夠?”
“上南郡這邊情況穩定,再過一陣子,我要去跟主上會合。你最好也別留在上南,收拾收拾,讓好古帶著你夫人和孩子一起啟程。”賀述殺了太多上南郡世家豪強,這段時間就遭到密集報復,只是刺殺沒一次成功。若不跟著他離開,再留下來就說不準了。
賀述道:“嗯。”
祈善還想吩咐什么,剛走一步身體就開始搖晃,雙手撐桌案才沒摔倒,熟悉的虛弱感覺再度上涌。賀述用手背貼他額頭,一片滾燙。
“怎么又復熱了?我去喊杏林醫士。”
祈善就算要病逝也不能死在這里。
“不用,我知道病灶在哪里。”祈善阻攔賀述起身的動作,說話間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不用理會它,再過十天半月就好。”
杏林醫士查不出、治不好是正常的。
因為這根本不是普通的病,而是康季壽這個瘟神功力太狠了,余波也掃到了自己。這也是杏林醫士開的藥明明不算苦,自己喝了卻感覺苦得靈魂升天的主因,完全是替主上受罪。一想到主上比自己還要倒霉,怒氣更盛!
康季壽何時能圓滿他那個破文士之道!主上差點被魚刺送走,自己也連帶著滑下河堤,差點兒被溺死,那感覺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前線大營,主帳。
沈棠正在一心二用。
一邊處理政務,一邊將心神放子虛視角。
同為夏季,中央大陸境內的溫度明顯比西北這邊高很多,空氣雖無西南那邊的潮濕悶熱,但也沒有西北這邊高燥干爽。萬里無云,唯有清風吹拂,帶來絲絲縷縷的清涼。
深山河邊,尸橫遍地。
“何方小賊…敢截殺王庭命官?”
渾身浴血的絡腮胡男子正跪在鋪滿尖銳碎石的地上,前胸后背手臂皆有深可見骨、血肉倒翻的傷口。從傷口形狀來看,皆為刀傷。
被他叱罵的禿頭女子坐在兩具堆疊的尸體背上,神色漠然擦拭劍鋒,聞言連眉頭都不抬一下:“王庭命官?是什么保命符嗎?”
說完,一眾游俠裝扮的賊子哄笑不止。
刺耳的笑聲讓男人心中懼意更深。
“你也不怕——”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女子的反問將男人的話嗆了回去。
正是這一句讓男子瞳孔震顫,流露出明顯的懼色。他極力想要掩飾,女子卻懶得聽他狡辯,劍鋒挑起他下頜:“說罷,信物在哪里。你乖乖配合,好歹還能留個全尸。”
若非無人擅長刑訊,才不浪費這時間。
男人聞言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咬死了不肯說。不說還有活路,說了立馬見閻王。
沈·子虛·棠口中發出哂笑。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敬酒不吃吃罰酒,體面的死法不肯要,那只能上點手段了。她一把抓起男人發髻,將人拖到水邊。男人起初不解,下一秒一股巨力從頭頂傳來,整個腦袋都被按進水中。
液體涌入鼻腔的滋味不好受。
他感覺肺部要炸的時候,腦袋被扯出來。
剛呼吸一口氣,又被暴力摁了回去。
來來回回二十多次,男人力氣被耗盡,看禿頭女子的眼神只剩下了恐懼。沈·子虛·棠唇角噙著冷笑:“我可以殺了你,我也可以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慢慢玩兒!”
怎么不識相一些?
她看著是耐心很多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