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只要被人踩中痛腳,哪怕是兩百歲高齡的骷髏也是會惱羞成怒的。沈棠這句話快狠準戳中了魏城傷疤,他猛地轉頭,眼眶中跳動的火焰直線爆沖,憤怒拉滿。
沈棠訕訕尬笑:“我猜錯了?”
魏城:“…”
沒有開口,但眼眶那兩簇火焰亮度拉滿。
就在沈棠暗中警戒,準備迎接魏城暴起殺招的時候,他語氣森然道:“猜對了。”
沈棠:“…6。”
猜對了就猜對了,擺出這架勢作甚?
魏城不知“6”代表的含義,但料想沈幼梨狗嘴吐不出象牙,多半是在嘲諷自己:“莫要以為老夫不動手,就是對你釋放善意。老夫與叔父反目成仇,跟要你命不沖突。此處離地面可深著呢,若是不小心坍塌,縱使你們天賦再好也無法逃出生天,明白?”
魏城是骷髏,不需要呼吸,沈棠和公西仇是活人,武膽武者對空氣的需求量遠大于普通人。若真困在這么深的地底,憋都能憋死。
沈棠指了指自己鼻子。
道:“實不相瞞,我文武雙修。”
如此厚度,武膽武者無法在氧氣耗盡前將其擊穿,但她同時也是文心文士,絕對能趕在嗝屁之前施展類似移花接木的言靈。她跟公西仇下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標記。
魏城的手掌合攏又張開。
終于還是忍下了火氣:“哼!”
沈棠心下驚詫。
她剛才的行為也有試探目的。
魏城百般容忍,事情怕是不簡單。
公西仇暗中用手指碰了碰沈棠的魚鱗甲護腕,倒不是為了勸說沈棠忍忍,而是跟她對個暗號。真要動手就一起動手,可不能吃虧。
沈棠給他投去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這條臨時挖掘的暗道是真的暗,沈棠夜視能力不錯,但跟公西仇這種吃武膽圖騰福利,無視黑暗的人還是不能比。索性魏城倆窟窿眼自帶火光,給沈棠提供了極大便利。
魏城領路,三人越走越往下。
沈棠覺得不太對勁,湊近公西仇道:“公西仇,你不覺得這塊地方有問題?咱們倆在這里,居然都沒有空氣供應不足的不適感。”
這個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
地下就有一座眾神會內會建造的地下城。
宏偉華美的城池只剩一堆廢墟,唯有精密言靈構建的通風系統還在運作。沈棠跟在魏城和公西仇身后跳出洞坑,視野豁然開朗。不遠處,略顯狼狽的即墨秋已久候多時。
公西仇忙迎上前,見他跟自己離開前沒啥變化,懸吊的心這才放下。他想給大哥一個劫后余生的擁抱,孰料大哥徑直繞過他,上前沖瑪瑪行禮問候。公西仇氣餒放下手。
氣呼呼道:“虧本倒貼的添頭。”
虧他以前還嘲諷荀定那廝是添頭,沒想到最大添頭不是荀永安,而是自己親兄弟。大哥一見瑪瑪就瞧不見自己,真真叫蛇蛇心寒。
公西仇心里氣,兩條腿還是誠實往前湊。
魏城在一側若有所思。
公西一族也沒他以為的團結么。
“即墨大祭司,此行辛苦了。”
“不辛苦,幸不辱命。”那張與公西仇相似的面龐綻開笑顏,眼角彎彎,極大中和了五官本身自帶的冷冽桀驁氣質,瞧著甚是乖巧親和。即墨秋知道沈棠此刻最想見誰,也沒多寒暄,將前不久經歷的波折都輕輕揭過,“魏樓已經被困,殿下現在去見他?”
“魏樓?”
這是個陌生名字。
沈棠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魏樓應該是永生教國師在世俗的名字:“自然要見見。”
若非吃不準魏城跟他反目到什么程度,相較于見一見他,自己更傾向讓魏樓去見閻羅王。作為敵人,跟魏樓還真沒什么好談的。
城內廢墟,枯樹一側。
來了這里卻沒有見到魏樓本人,只看到一株倒塌的,三五大漢都合抱不過來的樹。
無數斷裂樹根裸露在外面。
很顯然,這棵樹已經死了有一陣了。
“人呢?”
“上面。”
沈棠循著即墨秋所指抬頭。
在這株枯樹上方,上百樹根交纏成了一個巨大的球,乍一看還以為是樹冠。此前因為視角,沈棠并未第一時間看到。即墨秋在一側道:“魏樓有些手段,實在不好抓,便斗膽利用這株化身將他困在這,他掙脫不了。”
沈棠沒注意即墨秋話中的細節,注意力全在那團根系團成的球上面,里面確實有一道活人氣息。魏樓顯然也聽到他們的談話。
即墨秋抬起木杖,沖囚籠擺了擺。
樹根應聲向兩旁拉開。
露出端坐在里面的白發文士。
除了衣著稍顯狼狽,魏樓外表看不出傷勢,見到沈棠也沒什么過激反應,只是輕描淡寫瞥開眼。沈棠有些遺憾,若魏樓這會兒重傷,然后不治身死,能省她多少麻煩啊。
這時,始終安靜的魏城突然開口。
“叔父,人你也見到了,能說了嗎?”作為骷髏,魏城是不會累的,此刻的語氣卻充滿疲倦,“我剛剛想了很久,百年前的,甚至更早之前的,我都一一想過。我實在想不到,叔父你究竟是什么時候變的。為何要背叛主上?你明明知道,我們就差一步!”
若不曾見過,便不會遺憾。
偏偏他這么近距離接觸過頂峰!
越是如此,越是不甘,越是忿火中燒。
武國覆滅后的百多年光陰,他一有空就去想是誰背叛了主上,背叛了武國,害得他們功虧一簣,遺憾止步一統天下之前!他懷疑過很多人,甚至是自己,唯獨沒有叔父!
這一真相帶來的打擊,比他重傷向叔父求死、蘇醒就看到自己尸體在鍋里烹著、乃至之后城破族滅,更大、更強烈!他恨不得將對方脖子掐碎,丟進石臼砸成肉糜喂狗!
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情緒。
魏城只想要一個真相。
沈棠聞言詫異,沒想到是魏樓要見自己,就在她醞釀開口的時候,魏樓譏嘲一笑,淡聲問:“只差一步?你真以為就差這一步?”
沈棠將邁出去的腳收回來。
兩百多歲高齡的叔侄吵架可不多見。
魏城很肯定,掌骨緊握克制沸騰怒火:“就差一步!魏樓,一統天下就差那一步!主上,你我連同云達這些人,一個個不人不鬼活著,哪個不是為了這一步賠上一切?”
煉制蠱蟲的主上不知道它的弊端?
服用蠱蟲的武卒不知道它的弊端?
扛著斷糧壓力,因糧于敵,最后不得不以敵人甚至己方陣亡將士尸體為糧的文武同僚,他們不知道這些弊端?誰都不是沒腦子的蠢貨啊!只為了能以戰止戰、以殺止殺!
若此舉能將亂世最惡心的苦都吃完,天下一統,讓后人不用再重蹈覆轍,也值得!
結果——
登頂前的最后一步基石被自己人抽走,一步踏空摔了個粉身碎骨,武國一夕覆滅。
這讓他如何能接受?
倘若魏城還是血肉之軀,絕對氣血沖腦。
面對魏城的指控責問,魏樓的反應卻是輕笑,他視線瞥向沈棠:“沈國主也這么認為嗎?當年的武國距離一統天下就差這一步?”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沒想到這對叔侄的矛盾還能牽扯自己。
沈棠頂著魏城叔侄灼熱目光,淡聲道:“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也不知你們經歷什么,僅以個人看法和幾年國主經驗,我覺得還遠。武國蠱禍是靠著透支人口換取強大戰力,固然能短時間橫掃勁敵,但打贏后呢?國家穩定,子民溫飽,安居樂業才是重中之重。”
她覺得武國步子邁太大了。
光平推,不搞國內建設。
“…假設當年的武國真的一統天下,武國境內會有多少人口?三萬萬?還是五萬萬?這么多人,一日消耗的糧食便是一個天文數字。種下去的糧食要數月才能收獲,在動蕩平息前,在新苗豐收前,你和你們的國主可有應對之策?糧庫可有對沖風險的數月儲糧?”
沈棠的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情緒。
她對覆滅百余年的武國沒什么好惡。
不過,這個國家覆滅百年還有一群老古董念著,想來當年確實有著折服人的魅力。
沈棠只能用自己的經驗,客觀評價。
“國境這么大,境內東西南北通訊要多久?王庭政令能及時下達各處?王庭對地方勢力的掌控程度如何?武力攻占全境,名義上武國是一統天下,但若不能掌控地方,實際上跟四分五裂、軍閥各自為政也沒什么區別。地方豪強鄉紳依舊能為所欲為,庶民日子仍是水深火熱。只要普通人穿不暖、吃不飽、沒地耕,最后還會被逼走上絕路。什么都沒改…”
以沈棠的觀點,武國離統一還早著。
地盤統一還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
發表了長篇大論,說得沈棠有些口渴。
魏城叔侄始終沒插話。
好一會兒,魏城才冷靜下來,眼眶中的火焰終于沒那么沖:“這也是你的理由?”
他的聲音平和了不少。
倘若魏樓是看到這些弊端才一時糊涂做了錯事,魏城也算他事出有因。沈棠提出的這些問題確實是他們忽略的,也不是說忽略,只是那時候狂熱上頭,沒有著重去思考。
只要能完成統一,其他的慢慢解決。
魏樓的回應隔了幾息。
他道:“不是。”
魏城怔愣:“那是為何?”
“因為她。”
“她?誰?”
問出口,魏城才發現叔父視線落點在沈棠身上。莫名成了視線焦點的沈棠也懵逼,好笑道:“百多年前還沒我,怎么跟我有關?”
若在百余年前蘇醒,那真是爽文人生。
哪里像現在,一走一個坑。
兩條腿還掛著一堆拖后腿的debuff。
魏樓口中發出哂笑。
“而且,吾什么時候背叛了先主?”
沈棠三人一聽這話就心里咯噔。
不著痕跡靠攏彼此,方便聯手以應對變化,不怕別的,就怕這出叔侄反目成仇的鬧劇是這倆一早就串通好,只為騙沈棠上鉤。
幸好,他們的擔心沒成為現實。
魏樓下一句轉了話鋒。
“賢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君臣忠心是相互的,不是我背叛先主,是先主背叛了我,他也背叛了你,背叛了我們所有人!”
魏樓選擇背刺的理由,跟沈棠說的那些沒啥關系,武國上下都是一群狂熱分子,腦子里只剩“統一”二字,其他的懶得想。
魏城完全迷糊了。
惱恨道:“主上何時背叛我們?”
魏樓又沖沈棠蔑笑:“如何背叛?這就該問沈國主了——老子一群人打生打死是為了各自道義,為了君臣一致的志向,心甘情愿出生入死。辛苦一場,結果要給他人做嫁衣。”
沈棠:“…???”
怎么搞的,這口鍋又甩到她身上?
她這個身板背得起這么大的鍋?
沈棠后跳一步:“別,有話好好說,別動不動甩鍋,啥叫辛辛苦苦給我做嫁衣?”
目前吃的幾次虧大多都是武國舊部搞的。
還嫁衣?
當真是危言聳聽!
魏城也道:“你不要胡言亂語!”
在場的即墨秋和公西仇反而聽出了幾分真相,即墨秋小聲提醒沈棠:“那位武國國主曾是大祭司候選,所受教育也是以殿下為主,以侍奉殿下為榮…或許是因為這個?”
沈棠:“…”
魏樓譏笑:“是啊,何其荒謬!”
打天下的初衷是為道義和理想,事成之后,理所當然是他們一起享受勝利果實。他對國主心服口服,忠誠不亞于任何人,也期盼著這份“碩果”能在國主子嗣手中代代相傳。
結果呢?
結果國主要拱手讓人。
讓給所謂的邪神。
這讓圍在他身邊一起奮斗的凡人怎么想?凡人以為效忠明君,結果明君是別人的狗?一個狗屁不是的邪神也有資格分享他們打下的果實?也有資格染指他們的利益?放狗屁!
“吾需要的是國主。”
“不是誰的附庸信徒。”
“武國也不是他供奉邪神的祭品。”
“他征戰天下的初衷,真是為了這個天下,真是因為跟我們志同道合?吾很懷疑。他是叛徒!是滿嘴謊話的騙子!是道貌岸然的奸徒!唯獨不是讓吾折服效忠的明主!”
魏樓猙獰咆哮,聲嘶力竭泄憤。
“他是騙子!”
“吾與他,從未志同道合!”
魏樓這個人物設計之初就是元良等人的“化身”(但感覺塑造還是差了點味道),因理想而聚。理想被擊破的時候,就是瘋癲。
說起來,棠妹帳下也都是同款的(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