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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5哭喪哭早了

  已知,世上沒有兩套一模一樣的武鎧。

  又知,眼前這具骷髏架子穿著大將軍的專屬武鎧,跟他們說話口吻還是熟悉腔調。

  最后,求這具骷髏架子是誰?

  共叔武一開口,在場所有人小腦都萎縮了。臉上的悲戚就僵在那里,唯余眼淚從眼眶簌簌滾落,在臉上留下兩道淚痕再被戰場上的風吹干。吹著吹著,眼眶的淚也干了。

  共叔武將武器拔起來。

  嘖道:“還真是來給我奔喪的。”

  語氣聽不出多少喜怒情緒。

  被共叔武一手提拔上來的副將率先反應過來,她后槽牙都在哆嗦打顫,指著共叔武期期艾艾:“大、大將軍,您是大將軍?”

  共叔武反問:“要看虎符驗明正身?”

  盡管他這會兒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也知道一具穿戴武鎧還會說話的骷髏架子能止小兒夜啼,給人強烈的驚悚感。共叔武用白骨爪子隔著兜鍪撓撓頭,其實他心頭疑惑不比自己的部將少多少——他與恩人合力迎戰龔騁那小子,沒占什么便宜,但也沒太吃虧,反倒是打到尾聲的時候,龔騁莫名變了臉色,拼著被戳了兩道四洞還斷了裈甲的代價跑了。

  龔騁一跑,諸位先祖也回去了。

  共叔武看著先祖們,明明沒了雙眼的他仍有熱淚盈眶的錯覺,拍著今晚被龔騁擊碎不知多少次的老父親的肩膀,作勢安慰,跟著轉身,沖滿面失落的少沖抱拳感激:多謝壯士仗義出手!大恩不言謝,倘若有來世,龔某必定結草銜環以報恩人大恩大德!

  說完,給眼眶火焰洶洶的老父親熊抱。

  拍得骨頭架子丁零當啷響。

  通俗來說就是快拍散架。

  共叔武此刻的心境澄澈通明,只剩坦然赴死的釋然,好心情道:阿父,兒子多年沒見你了。哈哈哈,今日開始父子團聚。下了黃泉,兒子跟你和大哥一起不醉不歸!

  老父親眼眶中的火焰跳動幾下。

  揚起白骨手掌,差點將共叔武顱骨拍歪。

  別提你那個大哥。

  一提他老子就來氣!

  別人祖墳冒青煙,老子祖墳進大水!

  圍觀的幾十號龔氏族人默契挪開朝向。

  跟著就聽到一連串會拉去被審核的咒罵。

  老父親罵罵咧咧,從二兒子龔文問候到大兒子龔武,再問候龔武的兒子龔騁,早知道大兒子唯一子嗣是這么一個尿性,他寧愿憋著都不跟婆娘親熱,就算生下大兒子也將兒子閹了,省得搞出這么個不肖子孫,自己死了這么多年還被孫輩拉出來花式吊打,太孝了!

  共叔武抱住了自己的顱骨。

  聽到老父親口無遮攔,共叔武也逆反了:這如何怪得了大哥?與其閹了大哥,還不如您老從根源上杜絕禍根,您說是吧?

  因為父親常年在外打仗,一年到頭不著家;母親作為主母責任重,她不僅要打理龔府上下,還要當宗婦操持族中俗務,甚至要照拂父親部曲家眷,上至矜寡,下至孤獨,所以共叔武是他大哥一手操辦著養大的。

  據府上老人說,共叔武會說話后,喊的第一聲“阿父”就是沖龔武喊的。很長一段時間,共叔武都分不清“阿兄”和“阿父”的區別。

  在共叔武心中,大哥如兄如父。

  他對大哥的感情比對老父親深厚。

  老父親閹大兒子,不如他自己自宮。

  這才叫真正的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老父親手指戳著兒子的顱骨,勃然大怒道:老子要是閹了自己,你小子還想從你老娘肚子里爬出來?你可真是大孝子!

  共叔武不做應答。

  倒不是他駁斥不了,而是他駁斥就是污蔑自個兒老娘名聲了,只能默默忍受來自老父親的語言暴力。老父親罵得慷慨激昂,情緒激動到眼眶兩簇火焰比任何時候都旺盛。

  這點共叔武可以保證。

  剛才打龔騁都不見這么激烈。

  最后還是一位祖父輩的看不過去。

  他上前拍拍共叔武老父親肩膀,道:別罵了,孩子再罵都要被你罵傻了,知道你是舍不得這孩子,但也犯不著這么罵。也不怕將他罵狠了,哪天跑你墳頭屙屎撒尿。

  老父親肩頭一震將人彈開。

  看著不客氣,但氣息明顯弱了幾分,卻不是因為屙屎撒尿警告,而是被人戳中了隱秘心思,只是嘴巴上不依不饒:他現在這副鬼樣子,傳宗接代的玩意兒都沒了,還跑老子墳頭屙屎撒尿呢?他蹲一個看看,屙得出來,老子跟他姓!這下真就斷子絕孫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還聽到有人竊笑。

  講真,如此沉重話題之下,還能笑得出來,當真是“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典范了。

  幾位龔氏族人拍拍他老父親肩膀。

  安慰道:唉,看開點。

  也有人自揭傷疤:誰又不是斷子絕孫呢?你說是吧,咱們老兄弟待下面這么久也沒見什么香火供奉,由此可見香火都是騙人的玩意兒。像你家這孫子,斷了就斷了。

  就是,現在打不過他,但相信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兩百年,他龔云馳總有死下來的那一天!屆時看他還怎么囂張!哦對了,義理小子,你回頭要是碰見你那個‘孝順侄子’,讓他改姓吧。他愛跟誰姓就跟誰,以后的孩子也別姓龔。

  共叔武老父親不爽快了,氣勢逼近:你憑什么這么說?再是不肖子孫,那也是老子的不肖子孫,老子說得,你說不得!

  對方一巴掌將他顱骨打歪一百八十度。

  沒好氣道:孫子跟誰說老子?

  好一出精彩的家庭倫理大戲。

  他完全沒有插嘴的份。輕(哄)松(堂)愉(大)悅(孝)的氣氛下,共叔武突然對未來的黃泉生活沒了一點兒期待,但他都已經死透了,走不走也不是他能做主的。

  阿父,曾祖父,咱們有什么話下去慢慢掰扯,別在這里讓恩人看了笑話…為什么死了還要這么丟人,硬著頭皮沖恩人抱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來生再見!

  然后——

  然后先祖們都走了。

  原地只剩下雙手瀟灑抱拳還沒落下的共叔武,以及努力消化這些奇怪對話的少沖。

  二人面面相覷。

  直到少沖問:你不走嗎?

  為什么自己完全沒有走的感覺???

  他眼眶火焰透著幾分尷尬,訕訕地道:也許是還沒到時間,需要朝陽升起來?

  民間怪談不都說鬼怪怕陽光?

  自己新喪,不能像好些年鬼齡的老父親他們一般“來去自如”也正常,共叔武自以為真相了。因為消耗太大,他當下只能勉強維持骷髏架子不散,沒有多余力氣去支援。

  若是勉強走過去,半路就要散架。

  從氣息來看,那邊結束戰斗比這里還早。

  只是不知結果如何。

  共叔武滿腹心事。

  瞥見恩人正將一塊裈甲往衣襟塞,這一幕著實有些辣火焰,若是沒看錯,這塊裈甲是從龔騁武鎧扯下來的吧?共叔武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問:恩人這是作甚?

  少沖語調可惜:收藏!

  共叔武:收、收藏?

  兩個字就將他不存在的腦子干沒了。

  對啊,收藏啊!他不是逃了?他逃了就是他敗了,他敗了就是我的手下敗將。我打贏他就能收藏他的犢鼻裈,這可是游俠圈子的共識!大家都要遵守的!但是他耍賴…裈甲,勉強湊合湊合。要不是眼疾手快將這塊裈甲扯下來,他拿什么證明自己打敗龔騁?

  這人好卑鄙無恥啊!

  居然輸不起!

  少沖氣得肚子都要飽了。

  他年少的時候也叛逆過一陣,追逐時尚效仿游俠,盡管只是玩玩,但也沒聽說游俠圈子有這樣古怪的習俗。只是,那畢竟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什么樣就不知了。

  也難怪…

  龔騁萌生退意,恩人突然扒拉他腰帶。

  共叔武認真告訴恩人一個殘酷真相:這塊裈甲是武鎧一部分,云馳收回武鎧的時候,這塊裈甲也會消失,你收藏不了。

  這消息對于少沖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靂。

  他完全呆愣了!

  表情先是迷茫困惑,跟著垮下臉,哭喪道:怎么能這樣?本來就拿不到斬將的軍功,如今連證明擊退他的戰利品都沒了,我就一個救援的軍功怎么分六哥和十二哥?

  他忙碌一晚上都沒得好。

  龔騁打人又那么痛,自己還負傷流血。

  實在是虧大了!

  共叔武只得溫聲寬慰恩人:恩人不要急,這小子現在穿的犢鼻裈沒有,但小時候用過的尿布…額,找一找或許能有。

  當年鄭喬冷不丁發難,還是借著龔沈兩家聯姻,龔氏族人都來參加婚宴的節骨眼,全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龔氏家產被盡數抄沒,收歸庚國國庫,中間環節少不了貪污的人。

  康國建立,他擔任天璇衛大將軍,開了將軍府,雖未恢復龔文的身份,但私下也有尋找龔氏當年的遺物,還特地放出風聲。沒多久,陸續有想討好他的人送上龔氏舊物。

  甚至還有僥幸生還的龔氏仆人,帶著并不名貴的物件過來。抄家的時候,他們渾水摸魚拿了不少東西離開。名貴的物件典賣了,諸如衣裳舊物賣不掉就改一改當內襯用。

  其中,還真有龔騁小時候的尿布。

  共叔武為難:…只是這尿布不僅云馳幼年用過,仆人還給自家子孫用,洗洗用用、縫縫補補,如今只剩布角褪色的繡花還能證明這塊布的用途。恩人不嫌棄的話,待大軍凱旋,您去天璇衛大將軍府拿。在下孑然一身,了無牽掛,本不該吝嗇這點家底…

  正常情況應該是將遺產都給恩人當報答。

  只是共叔武一有錢,就都拿去照拂陣亡兵士遺孀子嗣和老父母。外人眼中氣派的大將軍府,實際上的家底不豐厚。這點東西拿來答謝恩人,共叔武都覺得拿不出手,很尷尬。

  少沖聞言,沉思了許久。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馬蹄動靜傳來。

  是虞紫率領剩余一半兵馬來接人。

  于是,便有了開頭那一幕。

  共叔武跟一眾部將,大“火焰”瞪著小眼睛,不得不承認一個尷尬事實——他們哭喪哭早了!只是,一聽共叔武說太陽升起他就要離開,眾人剛好轉的臉色又染上悲色。

  早哭晚哭都要哭,還不如現在開始哭。

  思及此,悲從中來。

  那名副將更是抱著共叔武大腿嚎啕大哭,她親爹死了都沒這么傷心過。她是少數不是女營出身的女性武將,是逃難快餓死的時候被共叔武撿走的。之后入了他營帳為卒。

  因為頗有天賦,這些年走得也算順利。

  共叔武跟她半個爹差不多了,父母給予她第一次生命,共叔武給了她第二次,一夜過去變成這副模樣,還即將魂飛魄散,打擊太大。

  旁人下葬,生前親朋好友還能看著尸體遺容遺表瞻仰懷念,躺進棺材一年半載才成白骨,而共叔武快人一步,直接就白骨下棺。

  這如何不叫人傷心欲絕?

  她這一嗓子,大軍剛緩過來的情緒又被帶動,一時哭聲震天。共叔武還看到軍中陸續掛起白幡——大軍出征一直都有攜帶這些玩意兒的習俗,白幡、紙錢、喪服、壽衣、棺材,一應俱全,以備不時之需。只是他沒想到自己能親眼看到自己的白幡隨風飄揚。

  直到虞紫白著臉提醒。

  “已經天亮了。”

  武膽武者的骨質與尋常不同,緊密細致光滑,共叔武的骨頭更是一絕,晶瑩如玉,透著剔透光澤。與其說是人的骨架,倒不如說是絕美工藝品,都快被陽光染成金色了。

  這像是太陽升起就魂飛魄散的架勢?

  共叔武:“…”

  虞紫強撐著眼皮,用盡力氣大叫。

  “爾等先別急著發喪!”

  說完,眼睛一閉從馬背栽倒。

  這腦袋朝下的姿勢,真要砸瓷實,別說天靈蓋,脖子都要斷!嚇得距離最近的武將急忙去接,共叔武帶著骨頭架子叮鈴哐啷跑上前,掐著虞紫的手腕,切脈一二,著急忙慌:“醫士,醫士,快點喊杏林醫士過來!”

  虞紫氣息微弱到近乎于無。

  軍中發喪,別最后是給她發!共叔武這會兒也沒多余精力去想龔騁為何突然抽身。

  為何?

  自然是因為北漠大營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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