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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7元凰五年(下7)

  聽到即墨昱的回答,老者卻并未露出狂喜神色,反倒警惕地看著對方,質問試探:“既然如此,那你五年前為何不說?”

  他自恃實力,倒是沒將五人放在眼中。

  也不認為他們能傷害自己分毫。

  老者擔心的是背后有什么陰謀算計。

  即墨昱道:“五年前不說,自然是因為當時并不知道。但,自從少白從山海圣地歸來,神力突飛猛進,上次酬神祭祀的時候,意外與諸位先賢英靈碰面,收到旨意。你也看得出來,老朽行將就木、油盡燈枯,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徹底合上眼睛。這一生辜負族中教養,總不能還帶著遺憾入黃土。趁著還能走,了結心愿,不然——愧見先賢!”

  這話,即墨昱說得很真誠。

  老者也無法從他那張猶如樹皮一樣褶皺的臉上,看出什么異常,心下信了三分。

  即便他對魑魅魍魎、神神鬼鬼之事嗤之以鼻,但他當年是親眼見過公西族那些神異手段的,而先主又是正統的公西族出身。

  有些玄妙事情不由得他不信。

  老者戒備放松,連帶口吻也溫和些許:“唉,你這身子怎么破敗成這副模樣?”

  要知道即墨昱和先主可是雙生子。

  二者天賦差不多。

  若是正常情況,活個兩百年不成問題。

  就好比他,只要愿意,分分鐘能返回青春盛年。他又問:“可還有救?老朽這珍藏不少能延年益壽的天材地寶,或許…”

  即墨昱擺擺手,婉拒:“不了,拖著這具蒼老身軀,活再久也沒什么意思…”

  見即墨昱沒有活的意思,老者也不再多言。他也就是那么一說,客套兩句,沒什么真心。天材地寶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

  老者轉身邀請五人進入竹屋。

  百年來,踏足竹屋的人,十指可數。

  今日一次性來了五位客人。

  即墨昱用渾濁的眼打量竹屋內的擺設。

  贊了一句:“徹侯高雅。”

  竹屋內的陳設很有品味。

  丁點兒看不出是個莽夫的住所。

  老者坐下給自己斟了杯清茶。

  “閑著無聊瞎折騰。”

  他在這座深山困守百余年,一開始還不習慣,瘋狂想念曾經的榮華富貴,甚至命人在半山腰修建宮苑豪宅,妻妾子女都搬進去。奈何歲月無情,紅顏易老,即便有新鮮姬妾送來,他的新鮮感維持時間也越來越短,甚至對女色愈發沒興致。之后幾十年,連帶著權勢也沒那么吸引人了。只有對自由的向往日漸蓬勃熾烈,按理說他現在應該激動得瀕臨失控,結果心境反而一片平靜。

  哪怕自由就在眼前,他也鎮定自若。

  寒暄幾句,他發現自己高估自己。

  即墨昱的寒暄讓他情緒焦躁。

  眼看著眉眼間的不耐煩要按捺不住,即墨昱咳嗽著道出他最想聽的話:“煩請徹侯帶我們去地宮,讓少白為你除去枷鎖。”

  老者眼睛一亮:“自然。”

  說著視線又落向方衍三人:“本侯記得他們不是公西一族的,也帶著去地宮?”

  地宮鎮壓的東西關乎著公西一族秘密。

  隨便讓外人看到了,不好吧?

  即墨昱笑容虛弱:“無妨,今日是特地帶著他們過來。地宮解封,老朽這條命也要走到盡頭啦。此生別無牽掛,唯獨這個徒弟,他心智僅有六歲,怕他經不住打擊。”

  帶著方衍幾個,純粹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在自己身后,勸慰會哭鼻子的愛徒即墨秋。

  老者見狀也不再多言。

  公西一族的秘密泄露了跟自己無關。

  “你們隨本侯過來!”

  老者起身的瞬間,雪白發絲瞬間染黑,干癟松弛的肌膚一個呼吸功夫便充盈起來,變得光滑有彈性。從老者變成了魁梧威嚴的中年,呼吸吞吐之間,隱約散發出逼人氣勢!一雙虎眸隱約有駭人精光流轉不息。

  此人,確實是二十等徹侯。

  只是不知他進入這個境界多少年了。

  即墨昱步伐虛弱地跟在他身后,微微垂眸,斂住眸底晦暗復雜的算計精光——

  自己命不久矣,臨終前帶走一個棘手麻煩,這是他唯一能為即墨秋做的了。他不這么做,待地宮真相暴露,此人絕對不會饒過即墨秋。同時,此舉也是贖罪。不奢求能獲得族人的諒解,只盼著能減少一點罪孽。

  “少白…”

  身側的即墨秋低頭看他:“老師。”

  語氣隱約帶著點兒可憐和委屈。

  今天出門的時候,即墨昱就三申五令,不管聽到他跟別人聊了什么內容,自己都不能開口說話。除非老師允許,才能回答。

  他剛剛就憋著話了。

  上次酬神祭祀的時候,自己沒碰見什么先賢英靈啊。他知道,老師這是在撒謊。

  眨巴眨巴眼睛,守口如瓶。

  即墨昱看著位于竹屋下方的地宮入口,輕嘆道:“日后啊,你走路要穩穩的。”

  即墨秋點頭:“嗯。”

  即墨昱又叮囑:“飯要好好吃。”

  即墨秋:“嗯。”

  “不能熬夜,不能喝酒,不能賭博,不能鬼混,不能夜不歸宿…成婚的事情要等到下一任大祭司接替你的位置。日后若是有了心儀的女子,記得帶過來讓為師看看。你不必背負公西一族延續使命,所以孩子不要多生,一個就很好,要是沒有也行…”

  日后的路,只能讓愛徒自己走了。

  通往地宮的這條路很漫長。

  但他還有更多想要叮囑的話。

  前方領路的老者起初不想破壞即墨昱說遺言的氣氛,聽到這話忍不住插句嘴:“難怪你們公西一族人口不多,想要家族興盛就要多睡女人多生孩子,以他的實力,娶十個八個都不算多的。每個女人三年抱倆,五年生仨,要不了多久人口就上去了…”

  說起來,先主也是這個德行。

  嘴里一直說什么“大丈夫霸業未成,何以為家”,結果他一駕崩,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武國就徹底結束了。但凡當時有幾個孩子,他們這些老臣也能守著少主退守一地。

  待恢復元氣,仍能完成他的未竟之志。

  何至于人心不齊,樹倒猢猻散?

  所以說,孩子就該多生。

  即墨昱黑著臉:“當是配種嗎?”

  老者道:“這么好的種不配可惜了。”

  他是一點兒不慣著即墨昱。

  即墨昱跟先主雙生子,年紀一樣,而他年紀比先主還要大幾十歲。真要論輩分,即墨昱喊他一聲曾祖都是可以的。他還嫌刺激不夠,繼續叨叨:“說起來,你跟先主雙生子,你若有孩子,從血脈上來說也是先主的。咦?說回來,你有子嗣嗎?在哪兒?”

  即墨昱問:“作甚?”

  老者道:“將啟國送給他。”

  即墨昱忍著額頭青筋。

  “啟國祖上不就是你舊主后人?”

  “那只是過繼的,若真是先主親子,當年那些老兄弟也不會四分五裂了啊…”老者無所謂地道,“先主駕崩后,膝下無嗣子,有些人就不安分了。當時,一眾重臣商議結果是擁立過繼的嗣子,卻在過繼人選產生分歧。彼時武國本就元氣大傷,他們又為了不同的嗣子人選明爭暗斗,最后拆伙。”

  每個人都選擇有利于自己的嗣子。

  意見不統一的結果就是崩盤。

  武國建立得快,塌得也快。

  如今的啟國王室宣揚祖上是武國后人,自然是為了借這份香火情獲得他的支持。

  正因為有他扶持,啟國才會在數次滅國之后又重新建國。啟國的野心不小,每次被滅國的契機都是他們想擴張領土,結果鄰國也這么想。老者念在啟國百年如一日供奉先主,這才勉強施舍幾分照拂。若手中能有先主血脈,啟國又算個屁?還能借這張王牌搜羅尚存人世的老東西,以及先主勢力后人。光復武國不可能了,成為一方巨擘不難。

  屆時——

  老者被迫沉寂多年的野心,蠢蠢欲動。

  然而很可惜,即墨昱澆了他冷水。

  面無表情地道:“哦,很可惜,老朽一生孤寡,無妻無子無女,壞了你的算盤。”

  老者恢復壯年的面皮狠狠一抽道:“你們公西一族出來的男人是不是都有什么大病?連女人都不感興趣,有隱疾嗎?”

  方衍幾個都要聽不下去了。

  結果即墨昱的回答更加炸裂。

  “哦,你怎么知道?我哥告訴你的?”

  老者很想轉身一掌拍死他。他現在是相信即墨昱跟先主是雙生子了,這混不吝的性格還真是如出一轍,真是什么鬼話都敢說出來:“閉嘴,休要污蔑先主的身后名。”

  即墨昱翻著白眼:“他一個罪人,害死生母,害了族人,他還能有什么身后名?”

  公西一族最大的罪人!

  老者詫異:“害死生母?”

  “就義的五位大祭司,其中之一。”根據公西一族流傳多年的規矩,族長和大祭司一般是兩個人擔任,多是一男一女。大祭司為女,族長便為男,分別負責不同部分。

  他們兄弟從出生便長在蜜罐。

  六歲那年去族中祭壇,神靈降下神諭,選中了哥哥為大祭司備選。族人那邊一合計,他們兄弟關系好,干脆讓即墨昱當族長候選。哥哥仍嫉妒,嫉妒族長父親帶著即墨昱學習怎么當族長,父子倆關系更親近。

  大祭司需要學的東西對于生性好動的哥哥是個折磨,再加上神靈選擇大祭司上任非常任性,同一時期備選也不止一個。哥哥沒被選上,心態崩了,愈發向往外界天地。

  總之,一步錯,步步錯。

  至于即墨昱為何能成為大祭司?自然是族中辛苦培養的備選都死在那次風波,加之前任大祭司即墨興要養傷,他莫名中選。

  老者面色訕訕:“先主當時沒提。”

  即墨昱神色冷漠:“他不顧阻攔執意要叛出族地,母親便跟他斷絕關系了。”

  老者不爽先主被即墨昱批判。

  忍不住回嘴:“你不也叛了?”

  即墨昱:“是啊,但因為他,我離開族地的時候,連個來阻攔的血親都沒…”

  老者:“…”

  他決定在到達地宮之前不說話。

  即墨昱還想吩咐即墨秋幾句遺言,但他左思右想,該說的話早就重復過了無數遍,嘆息著不再開口。即墨秋是被神眷顧的人,神會庇護他,他注定不會孤單坎坷的。

  地宮這條路很長,但再長的路也有盡頭,即墨昱很久沒有走這么長的路了,即使有人攙扶著,仍是喘氣不止。他抬頭看著地道盡頭那扇緊緊閉合的大門,大門足有三丈高,兩丈寬,材質似鐵非鐵、似銅非銅,大門左右兩邊各有圓環,門上有人影浮雕。

  即墨昱立在門前,抬頭看著人影。

  不多時,熱淚盈滿眼眶,簌簌落下。

  旁人也不去打攪他。

  林四叔看到方衍在撫摸墻壁。

  低聲問道:“怎么了?”

  方衍道:“摸著像是樹木紋理…”

  他早就發現這條地道的古怪之處了。

  尋常地道墻面皆是磚石,這條地道更像是空心的木頭,只是輕輕敲打,發出來的聲響卻神似玉石。如此奇異的建筑,還是頭一次看到。林四叔這邊還未開口呢,便聽即墨昱抬手撫著巨門,輕聲道:“就是樹。”

  “什么?”

  即墨昱語出驚人:“這條地道,這個地宮,乃至這座山,其實就是一棵樹。”

  方衍詫異:“居然沒腐爛?”

  即墨昱這邊沒回答。

  他只是在老者不耐煩的視線下,扭頭問道:“少白,你知道門上這人是誰嗎?”

  即墨秋搖搖頭:“不知道。”

  門上的人影浮雕是背影,沒有正臉。

  即墨昱感慨地道:“她是我母親。”

  “老師的母親?”

  即墨昱道:“是啊,我的阿娘。”

  方衍幾人卻是唏噓連連。

  照眼前的情形,即墨昱是很難活著走出地宮了,兜兜轉轉,母子倆闊別百年,在一個地方長眠。如此緣分,叫人悲戚憐憫。

  饒是老者也目露一瞬詫異。

  他還真不知道化身這座山的大祭司,居然是即墨昱和先主的生母,一時也動容。

  只是,這情緒很快就被暴怒取代。

  即墨昱收拾好情緒,沖著大門行了一個很陌生的禮儀:“晚輩即墨昱,求見族中先賢即墨霜,懇請先賢英靈現身一見。”

  話音落下,門上浮雕活了過來。

  緩慢轉過身,露出一張風華絕代的面龐,她的眉眼滿是悲憫,啟唇:“何事?”

  即墨昱目光懷念地看著此人。

  嘴上不忘正事:“請先賢降下封印。”

  老者一聽“封印”二字就反應過來,虎目怒睜:“不對,怎么會是降下封印?”

  抬手欲抓即墨昱肩膀。

  門上人影浮雕動手比他快。

  瞬間與體內磅礴武氣失去聯系,雙足被腳下土地牢牢吸附,而他探出去的手被即墨秋抓住,竟是動彈不得:“即墨昱——”

  驀地,他的內心有一瞬心慌。

  即墨昱轉向他,拐杖點了點地,巨型人影浮雕目光透著點兒慈愛,老者氣笑了。

  “不管你要做什么,你以為這種禁錮能禁錮本侯多久?”老者雙眸迸發著殺意。

  即墨昱:“至多三十息。”

  老者陰仄道:“你也知道!”

  即墨昱卻沖他露出燦爛笑容,褶皺隨之聚攏:“別說三十息,三息也夠用了。”

  跟著,抬手劍指抵在他的眉心。

  對即墨秋道:“徒兒,為師臨終前,送你一份大禮,從此之后,再不受束縛!”

  借花獻佛!

  老者驚愕發現自己不僅渾身動彈不得,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可偏偏,他的身體動了:“為師在這里,徒兒,來!”

  老者看到自己抬手揮袖。

  原先緊閉的大門轟然打開。

  露出本該封印無數蠱蟲的地宮大殿。

  結果,大殿內部空無一物。

  唯有中央一個高高聳立的古怪祭壇。

  老者咆哮:“你做什么?即墨昱?”

  目眥欲裂,一時沒意識到地宮的問題。

  即墨昱沒回應,只是招呼即墨秋將軟綿倒地的“即墨昱”放一邊,跟他一起邁上祭壇。是的,如今控制老者身體的是即墨昱:“你們三人在下面守著,護法即可。”

  踏上祭壇,師徒倆相對而坐。

  “少白,閉上眼睛,抱元守一。”

  老者很快就知道即墨昱要干什么了。

  因為他發現身體經脈內的武氣運行居然是顛倒的,主動控制武氣逆流,僅有一種!

  醍醐灌頂!

  “媽的,即墨昱你畜牲啊!”

  “你給老子停下!”

  待會兒還有補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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