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在看見諾爾率領魂獵出擊后,便轉過了身。
他看向遠方那擠著密密麻麻海妖的結界,提起了手里的劍。
“凜——”
就在此時,他忽地聽見了一聲極為熟悉的呼喚。
他回過頭,看見被白沙鋪滿的沙地之上,一道如同烈火般撲來的身影。
她逆著逃難的人流,纖細的身子在人流之中東倒西歪。
別的人都在拼命朝著島嶼之內沖,她卻是向著最危險,最靠近結界的外面跑。
她腿腳顫抖地擠過人流,不顧他人眼神,如同一條逆河而行的小波浪一般,向他流淌而來。
她的手上,拎著那把流轉著淡淡紫光的徘徊夜行。
“凜!你的槍!”
看見站在巨輪最頂上的蘇明安,她眼神一亮。
她的雙手抱住了那柄槍,而后,像是丟沙包一般,身子旋轉了半個圈。
徘徊夜行像一道紫色的流星一般,砸過阻礙的風雪被拋了上去,蘇明安上前一步,伸出手,極為精準地接住了差點要掉到海里的它。
看了特意前來送槍的奈落一眼,他立刻轉身,順著巨輪的外部的梯子迅速爬下。
由于海妖的干擾,他不敢切明狀態,在找到漂浮在海面之上的一艘空船后,他迅速劃著小船,朝著危險的結界靠了過去。
身后,魂獵正與撲上來的海妖們,進行一場極為危險的對決。
子彈出膛,能量涌動,迅捷的疾風宛在風雪之中咆哮。
密密麻麻的各色能量波,如同煙花一般在天海之上綻放,魂獵們踩著法陣架設的臨時橋梁,站在最危險的天空之上,面對著迎面而來的淡藍色海妖。
閃電。
旋風。
漫天飛舞的流火。
撲上來的海妖們,尖牙還未曾挨上獵物們的脖子,便迎來了極為密集的攻擊。
白光籠罩的雷電貫穿他們的身軀,將他們的身體撕裂成淡藍色的泡沫。
帶著火焰能量的子彈燃燒著他們的頭顱,所擊中之處像連起了一片貫穿天際的天火。
持著銀色長劍的玩家葉長天,劍刃舞出一片細密的網。
他頗為自得地看了一眼他火速飆升的經驗條,而后忽地看見了海面上一艘極為突兀的小船。
“我靠!那誰啊,不怕死啊!”他叫了出來,眼中滿是不解。
浩瀚無垠的藍色之上,只有那一葉孤零零的小船在波濤之中航行,似乎隨時可能被風暴一般的海妖和突然涌起的波濤淹沒。
它看起來無助極了,也渺小極了。
正忙著用寒冰凍結著海妖的阿爾娜,低頭看了一眼那艘小船。
“也許是蘇明安吧。”她說。
“你咋看出來的?”葉長天十分不解。
“這種時候,大約只有他才會往最危險的地方跑。”左邊,揮舞著大刀的隊友王朝澤笑了一聲:“…也只有他了。”
“是蘇明安?那他想干嘛?”
“看這個方向,是想去殺海妖王吧。”王朝澤說:“只有殺了海妖王,或是重新架設起結界,海妖攻城才能結束,但很顯然,我們沒有在外面再設一個結界的其他方法。如果他不去殺海妖王,那便沒有人再能殺海妖王了,海妖攻城一直繼續,即使有結界,結界也遲早會破碎,我們所有人都可能會交代在這——這事,只能他來干,誰去都是死。”
“他瘋了?這怎么殺?”葉長天瞪著眼,看了一眼遠處那如同螞蟻窩一般密密麻麻的海妖旋渦,險些被自己的密集恐懼癥嚇暈過去:
“這再高的戰力也闖不進去吧??再說,這連海妖王的影子都找不到,更別說在這么多海妖中殺她了!這真是要萬軍從中取敵方首級嗎?可敵方人都找不到啊——”
他看著那一葉孤舟。
木質的小舟,漂浮在海藍的大海之上,似乎隨時可能被風暴傾覆。
鋪天蓋地的海妖穿過天際,掠過海面,發現了這只孤零零的小船,她們血紅眼里的欲望一瞬噴薄而出,危險的視線已經將那只小船完全鎖定。
而在她們撲上來的時候,卻總有一道無形的波動突然出現,扭曲她們的身體,將她們驟然變成一堆碎裂的泡沫。
而就在葉長天緊張地看著的時候,他聽到旁邊傳來魂獵的議論聲。
聽議論的內容,這應該是一群npc。
說話的是一個長頭發的青年,他看上去很年輕,五官很稚嫩,像比他年紀還小一些。
“…看見了嗎,下面那個,那就是蘇凜。”他盯著那只小船,神情無比興奮,像是看到了傾慕已久的偶像。
“真的嗎…是六十年前的那個?”
“聽說因為敬仰他的功德,郁金香公主自愿讓位,將普拉亞的統治權交給他,卻沒想到他完全不戀權勢,在這種時候依然沖向最危險的地方…”
“真偉大,他明明可以躲在王城里的,王城還有一道王城結界,那里無比安全…”
“或許這就是救世英雄吧,我聽我的太奶奶說過,六十年前,就是他…登上那座飛艇,拯救了整個普拉亞…雖然這件事太奶奶從來都不讓我說,但這種時候,我覺得可以說出來…”
“——肅靜,專心對敵!”
一聲嚴厲的女聲打斷了魂獵們的討論,討論聲頓時止音。
站在最前線,用手里絲線布陣的副部長朵雅,神情復雜地看著那艘直直朝著結界駛去的小船,微微嘆了口氣。
“他真是個勇敢的人,是吧?”她對著旁邊的S級魂獵艾德說。
“他是唯一從云上城回來的人,神明必定青睞于他。”艾德說:“相信他吧,這是一個善于創造奇跡的人…對了,這種重大危機時刻,我們的首領去哪了?”
朵雅翻了個白眼,“嗤”了一聲。
“鬼知道,魂獵通訊器里說,琥珀是跑去王城頒救兵了…救兵?還能有什么救兵,這家伙,做事還真是完全不在譜子上,真是比蘇凜大人要差遠了。”
她說著說著,忽然右手一痛。
一只突然突破刀劍防線的海妖猛地竄到了她的身邊,一口咬上了她還在布陣的手指。
“去死!”
她的眼中瞬間被仇恨充滿,鮮烈的火焰“嗤”地一聲從她的右手腕燃起,猛地撲上了那只海妖的身體,隨著火焰的劇烈燃燒,那只嘴角剛剛沾上鮮血的海妖,立刻被焚成了一片漂浮的泡沫。
而在這時,朵雅抬起頭,忽地看見,那結界之外,海妖們一瞬間停下了沖擊的動作。
她們揚長脖子,挺直身子,嘴巴長大,似乎在蓄積些什么。
“——是海妖鳴唱,捂住耳朵!!!!”
一聲高聲尖叫響起。
不少還在忙于收割經驗值的玩家立刻捂住了耳朵,迅速后撤,跑的比誰都快。
然而,堅守陣地的本土魂獵卻寸步不退。
他們手里的刀劍依然毫不空閑地朝著面前的海妖刺去,根本沒有余力空出手來捂住耳朵。
伴隨著一聲恍若撞進人胸腔里的共鳴,陣陣極為尖利,聲調極高的高分貝尖叫,穿過遙遠的大海,朝著這邊猛然撲了過來。
“呤——”
“呤——”
“呤——”
這聲音宛如不斷涌起的浪潮,一聲連著一聲。
奮戰廝殺的魂獵,臉上露出難以控制的痛苦之色,這聲音猛地灌入了他們的大腦,讓他們的視野都開始模糊。
似有著一個共同的領導者,在指揮這場名為“攻城”的戰爭一般,所有還在靜止的海妖,一瞬間動了。
她們如同奔涌的海浪,如同失去理智的野獸,拼命透過結界的洞口朝這邊撲來。
愣然的魂獵,頓時被撲上來的海妖咬破了脖頸。他們滾燙的鮮血灑上身邊同胞的臉上,身上,沾著海妖泡沫的劍刃從空中掉落而下。
如同裁剪著布匹的剪刀,海妖們猛然撕裂了一道最前方的魂獵防線,朝著更里端的玩家們撲來。
“該死!”
“上帝啊!”
各色具有獨特風味的喝罵漂浮在天空上頭。
敏捷點數過低的玩家,根本來不及躲閃,就算后撤,他們的身后也只是同他們一樣的玩家。
他們一旦踏上了這座天空中的橋梁戰場,就沒有了退路。
這些想著沖在最前面,收割最多經驗的玩家,哪知道形勢會一瞬間出現逆轉。一時間,凄慘的尖叫聲漂浮在天空上頭,很多玩家都被海妖一口咬斷了脖頸,死得極為慘烈。
這個時候,他們終于把收割經驗的興奮和激動拋之腦后,開始下意識找起背鍋俠來。
“——都是蘇明安的錯,要不是他非要控制整個普拉亞,海妖至于攻城嗎?”有人抱怨起來。
“‘對等原則’都爛大街了,頻道聊天里你傳我傳,現在狗都知道這個原則,他明明知道控制普拉亞會招來災禍,為什么就不能想想我們,考慮考慮我們該怎么辦??”
“第一玩家就是第一玩家,當然只會考慮他的能力值…”
“我們現在在這里受苦,他倒好,無事一身輕,不知道跑哪里找線索去了,壓根就不帶管我們的。反正他有實力躲到王城里也能活,我們這種進不去王城的,等這個島嶼結界都破了,再后幾天就等死唄。”
頻道聊天里,抱怨,辱罵的聊天記錄源源不斷。
先前,他們看見海妖居然這么多,發現這海妖又好殺經驗又不低,立刻興奮地沖在最前面。
然而,在形勢驟然逆轉,被他們視作炮灰的npc有些抵擋不住,要讓他們來直面危險時,他們開始憤怒了。
此時,隨著前線魂獵的倒下,玩家們的身邊已經快被海妖團團圍住。
這些海妖的數量,已經變得如同蝗蟲一般極多,他們感覺自己就如同被割的糧食一般,隨時會被涌上來的海妖分而食之。
透過海妖透明的身體,玩家們可以看到四周奮戰著的魂獵們,身上已經滿是血跡。
“——不行!擋不住了!所有人,立刻回防!準備關閉結界!”
最前方,部長艾斯克察覺到了海妖數量的陡然增多。
他的身邊,已有數名隊友全身負傷,血流不止。
他立刻命令所有魂獵開始后撤。
由魂獵組成的,極為整齊的黑色洪流,立刻從外而內開始迅速后撤,他們腳下,被臨時架設而起的天際橋梁開始一點點融化、消失。
隨著一個個魂獵從橋梁回到城墻之上,他們的防線被越壓越近。
最前方,數十名魂獵倒下,海妖已隱約有穿過防線之勢。
“——關閉結界!”
艾斯克看了眼底下還在奔跑著的居民,忍痛宣布了這個命令。
“可是…”克立弗的臉上現出幾分猶豫。
“——我說的話,你聽不見嗎”艾斯克驟然轉頭。
他那一向吊兒郎當的態度消失了,一雙眼被血絲漲得通紅。
面對著長他一輩的老爺子,他此時的態度竟然傲慢到近乎惡劣。
“——關閉結界!”他嘶吼著,通紅的雙眼如野獸一般。
發布命令的他,此時也痛苦至極。
“啪嗒!”
克立弗摔碎了手中的晶石。
一瞬間,從天空之上,降下了一道潔白的結界。
結界從高處緩緩壓下,如同緩緩落下的利刃,被它阻擋在外面的人,將徹底失去生存的機會。
一時間,場面顯得殘酷無比。
剛剛從橋梁上退下來的玩家葉長天,有些震撼地注視著這一幕。
他的身邊,被重創的魂獵們哀嚎不絕于耳,在玩家們第一時間后退時,他們仍然堅守在前線。
即使是斷了胳膊,半張臉被咬爛,他們依然持著手里的武器,寸步不讓。
如果半只胳膊斷了,便用另外那只,如果臉被咬爛了,那便用布裹一圈繼續戰斗。
甚至有被啃掉半個脖子的人,臨死前的那一刻,手里依然緊握手槍。
獨屬于魂獵的犧牲斗爭精神,在這一刻無比鮮明。
血與火澆筑了他們的靈魂。
…哪怕它經受過刻意的引導和欺騙。
鮮血大片大片從天空之中落下,灑到正在避難的居民們臉上。
這一時刻,即使是手無寸鐵的居民們,他們眼中也現出了血性。
葉長天看著眼前的景象。
為了堅持到結界徹底架設而起,場面一時變得極為血腥。
他剛剛退到城墻上,便被旁邊一名魂獵脖頸處濺出的血灑了一臉。
他有些懵然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臉,看著那名魂獵眼中的光采漸漸消失。
…那正是剛才那個,和同伴調笑聊天的,年紀比他還小的魂獵。
這名年輕的魂獵眼中,那對救世英雄的艷羨和感慨,伴隨著漸漸落下的神采一起消失了。
他的面貌還無比年輕,像是剛剛成年,手腕上還套著一圈葉子編的手環,不知是哪個姑娘送他的禮物。
他的尸體倒在地上。
他死了。
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撲了上來,泣不成聲。
他哭泣的聲音壓抑而絕望,像受傷的野獸在呻吟。
將這些魂獵看作炮灰,態度一直很戲謔的葉長天,神情變得有些懵然。
“…npc。”他輕聲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