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大廳里,蘇明安正享受著傳說中的“王族待遇”。
鋪著餐布的長桌上擺放著各色菜肴,一旁有舞女跳舞。
普拉亞地位最高的郁金香公主正坐在他的身邊,似乎也在欣賞著舞蹈。
明明說好了要去穩定結界,暴露了真實面目的郁金香公主卻對此絕口不提,好像忘了這件事一般。
她搖晃著杯中酒液,坐姿端正,看起來優雅而美麗,但蘇明安依然記得她剛才瘋子一般的模樣。
公主說,那個刺殺他的人是她的“培養皿”之一,也是她最好,最有資格的一代,但貌似在思想的培養上出現了些問題,使這個人變得有些不受控制。
蘇明安問她為什么培養皿死了會變成那副血肉模糊的樣子,她卻表示這是“賜福”中重要的一環。死去的尸體會分解、腐爛,然后成為其他“培養皿”的食糧,讓她們得以繼續成長。
她言語中透著格外的自豪,似乎對天上的那名神明很是崇敬。
蘇明安聽著這種“永生”的方法,卻只覺得那名神明越發不像好人。
…這是養蠱一般的法子。吸收他人生命,扭曲他人思想,以求得“永生”。
肉體或許得以保存,但公主的靈魂在他看來,卻早已腐爛。
…就比如現在。
他抬頭看了一眼,臺下的漂亮舞女正朝他拋媚眼。酒香繚繞,精致的菜肴琳瑯滿目,室內似乎透著一股粉紅的暖氣。
可他仍然記得躺在床上咳嗽的嘉爾德的女兒。
“蘇凜。”公主突然發聲。
搖晃著手里的酒杯,她淺色的眼眸像也含著一層酒氣:
“我愛這片土地。”
“哦。”蘇明安很冷淡地回應。
“怎么?你覺得不像嗎?”她抿了口酒,輕聲笑了。
“像。”
“不,你覺得不像。”公主說:“…因為你根本沒仔細瞧過結界建立后,普拉亞這片土地的變化。”
“你看啊,結界建立,風暴平息,海妖被鎮壓,人們處在光榮而自豪的戰斗中,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公主說:
“普拉亞的和平,建立在幾代人的犧牲上,它的繁榮便是由我們的犧牲而來——身體的毀滅,靈魂的腐爛,幾代人的意志扭曲…
“在你看來頗為荒唐的一切,其實最具價值,它們都是‘犧牲’,只是人為的因素過重,顯得像場無意義的,屬于王室陰謀家的權謀斗爭。
“但其實,蘇凜,你看過的悲劇太少了,你并不理解我所做過的一切。
“普拉亞的形勢并不寬裕,它不允許任何人逍遙自在,也不接受天真的想法,浪漫和崇尚自由的人性在這里不被允許。所有的戰斗,都是必要的戰斗,一旦避免其中一場,只會用著更多的犧牲去填。
“不用我多說,做過相似事情的你,應該明白這一點。因為根本就沒有靠‘不犧牲’而可以讓所有人都幸福的辦法。
“這六十多年來,我編造過很多謊言,殺死了許多無辜的‘培養皿’,我捕捉受了重傷的魂獵,殺死不守規矩的魂族,以讓他們供奉我,成就我的偉業,使得我的庇佑得以延續。
“我活著,卻也并不享受著永生的自由。我大可以離開這片災厄遍地的土地,去安逸的新帝國享受我漫長的生命。
“——而正是因為我熱愛這里,像愛自己一般狂熱地敬畏著這片土地,我留了下來。
“我踏遍了這生我養我的每一寸土地,遇見了無數年輕或年老的居民。
“我聽著他們的心愿,用謊言延續著王室的威嚴,用編造的王室權謀斗爭勾引著那些心懷不軌的家伙出洞。
“…我愛著這片土地。
“我關心它的未來,愛著每一個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無論他們貧窮或富有,無論他們的心靈美麗或丑惡。在我眼中,他們都是普拉亞生生不息流淌著的每一滴水,是普拉亞的靈魂。
“他們的死亡不得毫無意義,我統帥他們,細心安排他每一個人們的結局,我讓所有人都能為了一個明天而努力。
“…我愛著這里。
“我愿意以‘永生’禁錮自己,面對和我一模一樣,隨時可能取代我的人們。
“如今的普拉亞,已經成了一株蒼天大樹,即使蛀蟲不斷,樹干與枝葉卻在茂密生長,它仍然擁有繼續活著的機會。
“但如果普拉亞沒有我,陰謀家們會統治這片土地,無意義的戰亂將永不停歇,人們遠不會像今天這樣和平。你看到的,也不會是如今這般的面貌。
“…我不會認輸,我相信普拉亞的明天,所以我愿意享受名為‘永生’的枷鎖。
“而這一切,蘇凜。
“你都沒能看明白。”
公主說到這里,語聲頓了頓。
“那么如果你死了呢?”蘇明安突然出聲。
公主側頭,此時她看見,一柄波動著細微白光的長刀抵在了她的臉側,刀尖指著她毫無防護的脖頸。
“如果我死了。”公主看上去毫不緊張:“周邊的海妖會失去控制,也不會有人再每天去查看普拉亞的結界。我是不可替代的存在,神明應該告訴過你,你不會殺我的,蘇凜。”
蘇明安微微蹙眉。
即使他的刀都指著對方了,對方的好感度依舊沒有變化,也沒有顯示。
自始至終,公主對他的好感好像都毫無變化,他甚至看不到初始數值。
“我不關心你的理念,我這次回來,只想和你做個交易。”他說。
“你說。”
“我會穩定住普拉亞的結界,同樣,在后天的海上盛宴中,你要幫助我。”
“…”公主沉默片刻:“王室不能參與海上盛宴,我只能保證不插手其中,無法幫助到你。”
“以及,魂獵那邊我應該回不去了,兌換點里的東西,我希望能拿給我。”蘇明安繼續說。
他之前就發現,自己的魂獵貢獻值排行榜已經被凍結,雖然貢獻點還是整個副本的第一位,但整個界面已經灰白。
“你能回去。”公主微笑:“艾爾拉斯的死訊被封鎖,沒有人知道昨夜具體發生了什么——只要你想,你甚至可以成為下一任的魂獵首領。蘇凜,你是神明大人最看好的存在,也是唯一能夠從云上城下來的人,只要你聽話,不叛逆,你可以獲得任何你想要的。”
蘇明安有些吃驚。
…幸虧他搭上了公主這條線。
“如果不是我當這個首領呢?”他的語氣有些遲疑。
“你想推舉誰呢?”公主問。
“一名新的魂獵陣營的S級魂獵,名號琥珀。”他說:“如果我想推舉他呢?”
他口中的“琥珀”,正是影。
這家伙一直潛伏在魂獵陣營,全程戴著張黑面具,和呂樹林音之流狼狽為奸,不知道鏟平了多少魂族據點。
“琥珀”這騷里騷氣的名字也是影自己取的,與他無關。
他在這邊走劇情做任務的時候,影便在那邊狂刷貢獻點,虐的其他玩家苦不堪言。
因為持有著名技能空間震動,影早被認成了蘇明安。由于聊天頻道過于混亂,說蘇明安是蘇凜的消息如同溪流入海一般混入其中,以至于蘇明安本人這里略顯安靜,倒是免了很多其他玩家的騷擾。
雖然影本身不算玩家,無法登上貢獻值排行榜,呂樹林音的貢獻點卻是“噌噌”地長,已經換了不少好東西。
蘇明安已經打算,讓影做魂獵首領,他在這邊做魂族首領,呈兩面包夾之勢,讓那些沉迷刷魂族,未能顧全劇情大局的玩家在海上盛宴吃大虧。
公主面對著他的視線,忽地捂嘴一笑。
在頗具異域風情的歌聲琴聲中,她這一笑格外活潑,倒沒了之前那股平靜到漠然的感覺。
“當然可以。”她笑著:“新來的S級魂獵的事,我有所聽聞,沒想到他居然還是你的人。既然如此,我會爭取在海上盛宴之前讓他繼任艾爾拉斯的位置。貢獻處的東西,我會讓他拿著的。”
聽著她肯定的話語,蘇明安心中,有著一股一錘定音的感覺。
…終于拿下了。
他在副本中的攻略線路,一直是極致的劇情流。
與絕大多數暴力刷怪的玩家不同,他走的是最為極限,也最為顧全大局的線路,這是為了百分百獲得完美通關,防止自己因為沉迷刷怪,在結局之時翻車。
普通玩家的副本進程,基本是隨波逐流式,被分配到什么,就做什么,眼前有什么任務,就按部就班地做,看見npc就聽話,看見怪物就殺,他們的副本過得很被動,但卻很安全,因為不去深究副本的謎題,就一般不會出現危險。
像這次的普拉亞副本,只要玩家初期加入一個還不錯的小隊,或是收買一些npc,他們的夜間環節便不會太難,哪怕是找片清掃過的區域躲起來也行。
這種線路并不可恥,反而很通用,因為呂樹林音這種榜前之流也是這么做的,他們的收獲一點都不低,斬殺魂族獲得了大量好東西,而且過程還非常輕松。
…但蘇明安不行。
因為他的目標從來不是普通的通關。
…他勢必要主動陷入劇情之中,走入最危險的環節之中。
而現在,最后一個關鍵點也已經拿下。
“那我回去了。”
蘇明安收刀,直接轉身離開。
公主并未阻攔,只是目送他離去,嘴角露出了笑意。
本來想直接回南區,蘇明安卻在王城城墻前看見了熟人。
一頭金發的金甲騎士,正和一個穿著王城護衛隊鎧甲的少年交談著,雙方相談甚歡,像是很好的朋友一般。
見蘇明安出來,金甲騎士露出了有些驚愕的表情:“隊長?你怎么從王庭里面出來了?”
蘇明安認了出來,這兩個光聊天不站崗的人,正是謝路德和諾爾。
諾爾在王城任職,而現在謝路德被提拔為王城騎士,這兩人湊一起了也不奇怪。
謝路德的神情有些著急。
他在昨夜始終處在一個昏迷的狀態,記憶從回到教堂接受處罰后就沒有了。他并不知道后面發生了什么,不知道艾爾拉斯的死訊,也不知道嘉爾德的結局。
他只知道,今天一早,他便被授勛為王城騎士,忽然達成了此前一直盼望著的夢想。
“昨夜…嘉爾德她…”他似乎想要詢問。
“對了,你幫忙把這張相片送給魂獵總部吧。”蘇明安將嘉爾德的全家福塞到謝路德手里。
他已經回不去了,不如讓謝路德去送。至于諾爾,他們有事可以組隊聊天聊,沒必要面對面站著。
“等…等等。”
謝路德幾步跟上:“隊長,我今日處在間歇期,明日才有任務,我們不如一起吧…過幾天正好是我雙胞胎妹妹的生日,我要和她交換禮物,正好她也挺喜歡你的,想和你這位傳說中的S級魂獵見個面…”
蘇明安并未回頭。
他知道,他這一走,便和謝路德是兩路人。
謝路德是嫉惡如仇的光明騎士,是被陣營操控仇恨的棋子,若是知道了“隊長”居然是魂族首領,他的心里必然只會剩下敵意。
再次見面,就是海上盛宴的戰場上。
兩族之爭,不會因為短暫的交好而改變。
“隊長,隊長,你不跟我一起去選選禮物嗎?隊長,那家烤肉店…”謝路德的聲音飄在后頭。
蘇明安頭也不回。
他一路前行,將謝路德聲音拋在腦后,而后經過了十三街。
天上已經開始落雪,這雪從凌晨便已開始。
系統時間走到了2021年12月24日,今夜正是平安夜。
…誰能知道,一向炎熱的普拉亞,此時竟開始下雪。
或許這便是海上盛宴的詭異前兆。一些沒有準備好御寒裝備的玩家,必定會受此困擾。
雪還不大,只是洋洋灑灑,像白片一般落到身上。
蘇明安的腳步頓了一會,還是往街道里看了一眼。
那間低矮的平房,沒有織布機的聲音,甚至連隱約的咳嗽聲都不在了。
聽旁邊的居民說,嘉爾德一家搬走了,說是已經出海去了。
她應該已經知道她家老爺子不在了。
…畢竟,她知道,真正的蘇凜根本喝不了米酒啊。
蘇明安在原地駐足。
那片房屋,此時寂靜無聲。
門口的晾衣桿依然空蕩蕩地立著,細微的雪水在其上融化,攤開的布消失不見。
沒有人再在那里一邊絮叨著,親切地叫他不要沖動,一邊彎著腰曬咸魚了。
他仍記得她在夕陽下的銀發,滿臉的皺紋在風中微顫著,笑容卻摻雜著甜蜜與憂愁。
當時剛到普拉亞的蘇明安,以為魂獵之爭很光榮正義,還為她的兒子小赫爾惋惜過。
…但現在看來,這一切根本毫無意義。
老太太此前說過的道理,現在已然全部成為現實。
…而現在,掌握著普拉亞兩大最高權利的蘇明安,站在這里,卻已經看不見她了。
她早已牽著她的老爺子,步入了夕陽映照的黃昏之中。
“叮鈴叮鈴”
忽地,一陣歡快的音樂響起。
左手腕上,聒噪的腕表響了起來:
“檢測到主人心情不佳,阿獨為您自動開啟歡快音樂聯播模式…”
“閉嘴。”蘇明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