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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八十六章·“我將永遠愛你。”

  萍萍:

  展信佳。

  好久沒寫信了,我依然很想你。

  這幾天,第二批同事穿過黑墻,來到了我們的實驗室。

  人體試驗依舊處在停滯階段,穹地有不少詛咒瀕臨爆發的人愿意配合我們的實驗,也簽署了保密協議。但他們…沒有一人最后成功保住性命。

  他們死后,詛咒從他們的身上蔓延而出,污染了周邊的土地,我們被迫炸毀了其中一個實驗室。

  不過,這樣一來,工程隊的伙計們可以工作起來了,克里工頭休息了好久,終于有點事做了,哈哈。

  我們新一批的水果有些腐爛了,我吃了剩下的香蕉,不小心弄到信上了,我真是個邋遢的男人啊。

  萍萍:

  展信佳。

  實驗還在繼續著,但是一直處在停滯狀態,我們都很沮喪。。

  我們以前認為,這種“詛咒”是一種生物學上的病毒,是可以被治愈的。但現在看來,它更像一種超自然因素。

  …李博士不愿意相信這一點,他逃走了,發了瘋。

  他已經離開了三天,一直都沒有回來,我們沒有魂石,無法去搜尋他。我們很悲傷,實驗室的氛圍一直很壓抑。

  …好了,不聊這個了。

  今天,咒火之花開了。

  它小小的,像團活著的火,它在我的手里跳著,很漂亮。

  我記得,女兒今年六歲了吧,應該很漂亮了,就像你一樣。

  我記得她的生日,八月十二日,和你的生日只差兩天,你是八月十日,我是八月十四日。

  以前她總喜歡拔我的胡子,我就養成了剃胡子的習慣,不過,自從進入穹地后,我剃胡須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剃須刀也有些老化,該換了。

  但這黑墻只進不能出,我只能等待下一批進來的同事給我送點生活物資,但愿他們能想到我們缺少剃胡刀的事情。

  蘇明安繼續翻閱著,接下來的信依然是瑣碎的言語。寫信者似乎迷上了寫詩,經常會在信上寫些詩詞。

  但即使是這些華麗的句子,也掩飾不住那字里行間越來越明顯的絕望和悲傷,實驗的情況一直停滯,寫信人的情緒在不斷惡化。

  萍萍:

  展信佳。

  我們沒有掌控好實驗的力度。

  …詛咒在我們之間爆發了。

  老張染上了詛咒,他快死了,他自愿離開了這里。

  在臨走前,他將他所有記錄的實驗數據都寫在了石板上,脫下了防護服,穿著一身單衣,帶著墻上屬于他的照片離開了。

  我看著他在黑霧中離去,仿佛看到他的靈魂正在輕松地飛向遠方。

  老張的老家在草原,有飛翔的鷹與疾馳的駿馬,我猜測,他應該是去做一只翱翔在天際的老鷹了。

  實驗室里的人越來越少,有的人瘋了,有的人在染上詛咒后離開了,他們沒有一個人選擇留下來拖累我們。

  萍萍,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給你念首詩吧。

  “有一天,我把她的名字寫在沙灘上,

  大浪沖來就把它洗掉。

  我把她的名字再一次寫上,

  潮水又使我的辛苦成為徒勞。

  ‘妄想者。’她說,‘何必空把心操,

  想叫一個必朽的人變成不朽!’

  ‘不,’我說,‘讓低賤的東西去籌謀死亡之路,

  但你將靠美名而永活。

  死亡可以征服整個的世界,

  我們的愛將長存,生命永不滅。’”

  …詩很美,對吧。

  我記得你很喜歡詩,你念詩的時候,整個人都很美。

  穹地人說,我們是一群妄想者,詛咒是無法被消除的,這就是他們世代背負的宿命。

  克里和他們吵了一架。他說,如果連穹地這些被拯救者都不肯接受,那我們還在救些什么呢?

  但是,我們是‘拯救者’,要對‘被拯救者’更加寬容。我只是希望穹地人的痛苦能夠被正視。

  他們不是怪物,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只是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而已。

  我救他們,也是在消除可能會影響到我們世界的隱患。

  可我現在寫著,寫著,還是很難過。

  我的手中依然空無一物。

  我很想你。

  之后,還是一頁又一頁的信。

  但寫信者的情緒,正在變得越來越差。

  他不再記錄那偶爾的火鍋、新拿到的剃須刀,不再細寫實驗的過程,他的絕望如瀕臨爆發的火山,悲傷的情感流淌在越來越潦草的字里行間,讓人看著有些窒息。

  萍萍:

  展信佳。

  災難爆發了。

  我們的抵抗力比穹地人要差很多,當夜晚的黑霧開始鉆入部分實驗室后,我們無力抵抗。

  好多人死去了。

  我很想你。

  萍萍:

  展信佳。

  實驗情況依然停滯,越來越多的實驗體痛苦死去。看見臨死前他們的眼神,我總覺得,救不了他們的我們,都是罪人。

  我看著一個小女孩在我眼前死去了,她的手貼在凈化艙的玻璃上,身體融化,血灑了一地。

  我們的女兒,如今應該和她差不多大。

  萍萍:

  展信佳。

  今天早起看見那面照片墻,照片正在越來越少。

  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抱著他們各自的照片安眠,我看著那日漸空曠的墻壁,心里空落落的。

  在挖掘新的實驗用土時,詛咒生物咬上了克里,他今早還說,晚上要分享他積壓了一年的牛肉罐頭來解饞。

  我們告別了他。

  他抱著他的牛肉罐頭離開了。

  萍萍:

  展信佳。

  實驗室里死氣沉沉,有同事已經開始進入長時間睡眠。我理解他們,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日復一日地失敗,人很容易瘋的。

  但我還沒有瘋,因為我每天都在想念你。

  我的胡子有點長了,我再為你念一首詩吧。

  萍萍:

  展信佳。

  新一批的同事來了,他們告訴我們,計劃有變,我們的實驗終止,我們可以回去了。

  我問了他們推出的新計劃內容,它叫“造神計劃”。它似乎在兩百年前就一直被實行,近些年有了突破。

  計劃的內容似乎是,在穹地里偽造神諭,舉辦一屆屆自相殘殺的比賽,引動人們的情緒,以塑造一個名叫“佰神”的神明。

  我不明白上層人在做什么,但這都與我無關了。

  這些年,我給你寫了幾百封信,雖然這些信無法傳遞到你的手上,但我都一張一張黏了起來,裝在了床下的紙箱里。等我帶著這盒紙箱回去,我們可以一起從頭讀起。

  如果…我還能回去的話。

  穹地的天災爆發了,我們被堵在了實驗室里。

  信件里描述的情況,逐漸開始急轉直下。

  寫信者開始用繁復的詩詞,來覆蓋他凌亂的想法和情感。

  到了最后,他的墨跡越來越淡,語句越來越短。

  他只是在,以各種方式,不住,不住地重復著,

  “萍萍,我好想你。”

  萍萍:

  展信佳。

  穹地很早就陷入了天災期,火山爆發了,我們無法出去,地上全是滾燙的土和高溫。

  我有些餓,下一批人員一直沒有來,我們的物資越來越匱乏。我現在一天只吃一個饅頭,其余的時間在被子里睡覺,這樣會好過一些。

  我編了一首新詩,念給你聽,希望你能喜歡。

  萍萍:

  展信佳。

  今天馬克溫博士死了。

  他是病死的,發高燒。我們這里已經沒有退燒藥了,濕毛巾也沒有用,他在他的床上去世了,抱著他妻子的照片。

  萍萍:

  展信佳。

  今天我的眼睛好像出問題了,我看不清你相片里的樣子了。

  不過還好,我還能看清那片藍色的大海,還有那朵你送我的紅色玫瑰,顏色很亮。

  沒關系,我記得你的樣子,看不見了也沒關系。

  實驗室里很安靜,我們都太餓了,真皮沙發都被人啃完了,只剩了一層布皮,哈哈,沒輪到我的份。

  萍萍:

  展信佳。

  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我太久沒有吃東西了。

  我快走不動了。

  查理博士死了。

  萍萍:

  展信佳。

  那面照片墻漸漸空了。

  卡爾隊長死了。

  我什么也不想聽,連心跳和呼吸都覺得很吵。

  萍萍:

  展信佳。

  咒火之花很美,它開了十幾年都沒凋謝,我把它纏在了手腕上。

  我們不打算死在實驗室的床上,下一批的同事還可能過來,我們的尸體會污染實驗室的環境。

  我們打算死在地下通道里,這樣泥土也會掩蓋尸體。

  我送走了隔壁虛弱的老扎克,他在地下通道里死去了。

  萍萍:

  展信佳。

  我現在的胡子如同橋洞下的流浪漢,我連牙膏都想吃啦。

  萍萍:

  展信佳。

  身體越來越虛弱…我可能要去地下通道了。

  我想起了十幾年前,第一次用土埋葬同事尸體的自己。

  那時的我,大概沒想到,我會死得這么晚,死在地下通道里,連埋我的人都沒有吧。

  我想念你做的麻婆豆腐,萍萍。

  蘇明安繼續翻閱著。

  后面都是寫信者的同事們,一個接一個死去的信息。

  最后一頁,是一段簡短的文字,墨跡很淺。

  萍萍:

  天災依然沒有結束的跡象。

  我快不行了,我…要去地下通道了。

  可我是多么希望,明天早上睜眼,就是歸途。

  柳條,丁香,與晚風。

  我想帶著紙箱與照片,與今年四十八歲的你,與今年二十三歲的女兒一起,看美好的春日。

  我對你的愛,比鉆石更恒久,比磐石更堅固。

  一想到你,我的心里就懷著隱秘的歡喜,我的妻子。

  我的遺孀。

  我不后悔來到這里。

  萍萍。

  我將違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永遠愛你。

——趙衛東于穹地冬日遺筆  蘇明安合上信紙本。

  通過這本家書,他已經知道了這里發生過的事情。

  黑墻之外,確實有個科技發達的現代世界。

  趙衛東這些研究員從外面世界進來,試圖消除穹地人的詛咒。但很可惜,他們失敗了,實驗被終止,甚至在臨走的時候遇上天災,被困死在了這里。

  外面世界的人,還故意偽造“佰神”的存在,偽造佰神的神諭,在穹地舉辦一屆屆的百人戰爭。

  只要故意謊稱“一百人中,活到最后的人可以離開詛咒之地”,就能引得穹地人自相紛爭,以消滅過于強大的穹地人,再殺死每屆最終的勝利者滅口。

  外界人還想要神明真正降臨,這樣他們就可以獲得神明的力量,消除穹地的詛咒。

  五年前,如他們所愿,由于強烈的信仰和情感所就,佰神真正降臨了。

  但祂很快就化作了抵抗天空詛咒的屏障而死,只留下了三大權柄。

  詛咒沒有消失,黑墻也沒有倒塌,百人戰爭依舊在進行。而外界人在期待佰神的下一次降臨。

  這是永無止境的等待。

  這是無法被終止的戰爭。

  蘇明安只覺得諷刺。

  穹地人自立牢籠,主動豎起黑墻,將詛咒封印在穹地之內,不傷害到外面的世界。

  而外面世界的人,卻故意利用穹地人的愚昧,挑動殘忍的百人戰爭,進行信仰統治。

  血脈里的惡意從未被遏止,善心并未得到好報。

  蘇明安站起身,走出房間,突然看見那面空曠的照片墻。

  能容納百人的照片墻,此時只剩下了四張照片。它們空落落地掛在墻上,和上百枚空懸的釘子共存。

  他忽然想起了趙衛東信紙上的話。

  穹地人說,詛咒是無法被消除的,這就是他們世代背負的宿命。

  但我們是‘拯救者’,我們要對‘被拯救者’更加寬容。

  我只是希望,穹地人的痛苦能夠被正視。他們不是怪物,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只是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而已。

  茜伯爾曾經說,他們是“拯救”的一方,是他們自立黑墻,隔絕詛咒,才讓外界世界沒有被污染。

  而趙衛東說,他們才是“拯救”的一方。他們在試圖塑造神明,消除詛咒,又主動來到了這里,忍受數十年的孤獨,研究治療穹地人的方案。

  蘇明安站在原地。

  他想起了,自己剛剛一路路過的,懷抱照片的一具具尸體。

  那些,都是外界人的尸體。

  …他們本不必死在穹地的。

  外界人,似乎也不是全然的惡。

  他們也在進行著“拯救”。

  雖然結果不盡人意。

  雖然只留下了死亡和悲劇。

  他順著角落里的小門離開。

  在推門的一瞬間,他發現了一具手腕上纏著花的尸體。

  它躺在泥土里,姿態并不痛苦,頭側向上方地面的方向,像在遠眺。

  尸體身上的白大褂和工牌已經被土澆筑得腐爛,只剩下手腕上一朵鮮紅的咒火之花。

  咒火之花,它在艷麗地綻放。

  萍萍。

  我將違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永遠愛你。

  我不后悔來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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