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女眉頭微蹙,竟還真的罷手了。
不是他忌憚無穢老僧與毗婆沙宮。
論身份,無穢老僧還未必及得上那個九玄母教的圣女。
只不過她連戰兩人,看似輕松,實際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這兩個人都是怪物。
四品的修為竟能與她交手就罷了,還能令她受了暗傷。
其手段神通雖強,但到底道行差距太大,還無法令她忌憚。
令她暗暗受創的,是四玄玉鑒和那姓江的手里那把劍。
尤其是那把劍。
剛才漫天如蝗劍氣,每一劍都是她竭盡全力方能接下。
最后一劍更是令她生出難以招架之感。
雖然以極其輕松的姿態接下,但那把劍中的冰寒劍氣,早就侵入了體內。
如此神劍,必定是與四玄玉鑒一般的天府奇珍。
若說這世間有什么東西是能令越過圣凡天塹的,那就是天府奇珍。
她本就有力衰之勢,再加入劍氣侵蝕,一樣需要時間應付,緩過氣來。
無穢老僧的攔阻,卻是正好給了她一個臺階。
否則兩件天府奇珍聯手,她未必能全勝。
待她負手側立,無穢老僧合什道:“多謝道友。”
又轉過身來,低喧了一聲佛號,嘆道:“阿彌陀佛…”
“江施主,事到如今,施主應該知道人力有時窮,天命不可逆,不如就此罷手?”
“施主佛性深厚,慧根深重,若愿放下塵緣,隨老衲回五臺山靜修,必能得成正果。”
“為天下蒼生計,只要施主答應,與襄王罷兵退去,且今后不再擅興刀兵,隨老衲回五臺山,老衲可以作主,化解你與虞公子的仇恨,且愿以五臺山法統相相授,也絕不會有人傷施主半分。”
“無穢大師!”
另一邊,少陽宗、鐵冠派等人神色微急。
無穢老僧搖頭道:“諸位道友,我等此來,乃為止息干戈,令陽州百姓得脫刀兵之災,而非殺傷人命。”
“這…”
眾人顯然不愿,但無穢老僧德高望重,他還真有這面子和能力,可以作得了主。
這老和尚,顯然是看中了此子資質,想帶回毗婆沙宮,傳授五臺衣缽法統。
不得不說,這小子的資質確實令人眼紅。
區區二三十歲,即便打娘胎就開始修,才修了多少年?
竟然就有了一絲入圣氣象。
簡直是震古爍今!
古之圣賢,不過如此。
甚至有可能是天命氣運加身,否則絕無可能。
這樣的人,若他愿意,天下任何名教大宗,都是求之不得,當成寶貝一般,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
但也正因如此,他們來時只為阻止虞國被滅,此時卻變了。
這個江舟,今日絕不能生離此地。
因為如此人物,以他們的宗門,是絕計爭不過那些圣地名教的。
法統之爭,便是彼消我漲。
任誰都不愿意看到一個有可能是古之圣賢一流,甚至是天命氣運加身之人,拜入別的門派。
只好朝須女看去。
一行人中,入圣者便有過半。
其中以無穢老僧、太智真人與須女道行修為最為精深。
太智這迂腐之人似有被襄王幾句話就說得調轉矛頭的意思。
如今也只有須女能不給無穢老僧面子了。
只是須女此時卻是負手閉目而立,也不知道是不屑一顧,還是在做什么。
誰也沒想到她會是在調息療傷。
“呵呵…”
看著他們一人一句,似乎自己已經成了刀板上的魚肉般,生死不由己。
江舟不由發出一聲笑。
拍了拍曲輕羅手臂,將她推開,站直身來,抹去嘴角溢出的一絲血漬。
這一笑,鮮血染著白齒,極為醒目。
“可惜了,還是差一點。”
曲輕羅聽到他低聲說了一句,便抬頭道:
“老和尚,你倒是慈悲為懷,天下蒼生時刻銘刻在心,真是好大的心胸。”
無穢無僧合什低喧佛號:“阿彌陀佛,不敢當放主贊譽,出家人,持我佛慈悲度世之心,乃是本份。”
江舟笑道:“這么說來,為了天下蒼生,老和尚什么都愿意放下了?”
無穢老僧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最終還是沒能違心:“這…老衲慚愧,修行千余載,心中卻尚有執念,欲度苦海,往見我佛,只是老衲自知資質有限,故而今生怕是無緣得見我佛。”
他鄭重道:“但江施主你,卻是不一樣,你慧根遠勝老衲,當有此機緣。”
江舟笑意更濃:“這么說來,老和尚是為了天下蒼生,除了這千余載的道行外,是什么都愿放下了?”
“阿彌陀佛。”
無穢老僧道:“舍此一身,種種外物,皆為虛妄,放下無妨。”
江舟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道:“江某心中有些疑惑,不知能否請老和尚解惑?”
無穢一愣:“江施主請說。”
江舟道:“不知五臺山有僧人幾何?”
無穢不知其意,卻還是答道:“三五千,總是有的。”
江舟又問:“五臺山下,可有百姓生民?”
無穢到底不是普通人。
只是兩句話便隱隱覺察江舟用意,眉頭又是一皺。
但這樣的問題,卻也沒有理由不答。
只好道:“自然是有的。”
江舟緊緊追問:“有民幾何?”
無穢眉頭皺得更深:“大小鄉縣,當有三五十萬。”
江舟語速稍快:“這三五十萬百姓,可都能吃飽,穿暖?可有餓死、凍死之人?”
無穢面現苦色,卻只能搖頭道:“民有貧富,焉能個個吃飽穿暖?我五臺山也是時常賑濟…”
江舟直接打斷他道:“但江某聽說,五臺山有大小佛殿逾百,每座佛殿均有大小佛陀羅漢金身塑像數百,這加起來…五臺山怕不是能稱得上一聲‘萬佛之國’?”
“阿彌陀佛…不敢,不敢。”
若是平時,無穢或是會有得意之色,此時他卻是滿面苦澀,連道不敢。
江舟卻沒有理會,繼續道:“除了這些大小金身,還有良田何止萬畝?金銀珠玉,綾羅繡帛,香火八寶,豈止億萬?其余財物幾何江某就不問了,畢竟貴教的家底也不可能讓我一個外人知曉。”
“呵。”
他發出一聲莫名刺耳的笑聲:“萬佛之國,衣食無憂,無慮無怖,不愧是極樂佛土。”
笑意微冷:“若有一日,舍你五臺山金身,取你財帛,能換來你五臺山下數十萬生民百世無憂,敢問大師,愿否?”
無穢老僧啞口無言。
他此時只想離開這里。
這個年輕人不講道德。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用這一點來攻擊他五臺山。
因為從來沒有人這么做過,甚至有過這樣的念頭。
五臺山家業,是五臺一脈數千載代代積累下來的,又不是偷來搶來。
天下仙門,甚至世俗門第,家中財富再多,那也是自家本事,是天經地義,并沒什么羞愧的,反而是榮耀。
但讓這年輕人這么一說出來,怎么感覺他五臺山有些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