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圣祖金敕。”
白發宦官魚玄素湊到御簾下躬身低聲奏道。
“哦?”
“圣祖的金敕?”
簾后傳來訝異的聲音。
“多少年了…”
帝芒的聲音似有唏噓,有追憶。
也不知是吹噓圣祖金敕終于再現世。
還是追憶圣祖當年的豐功偉業。
群臣聽得卻有些怪異。
多少年?
不久前不還是這小子請過金敕么?
雖然沒有鬧到御前,但您可是金口御言讓人家執金敕辦案的。
群臣暗暗吐槽。
卻也有靈敏之輩已經若有所悟。
人皇陛下這番作態,不大對勁啊…
少頃,簾后又傳出帝芒聲音:“既是圣祖金敕,眾卿隨朕大禮參迎吧。”
“陛下!不妥!”
百官之中,忽有一人越班而出,執笏奏道:“陛下貴為人皇,乃天地之極,人中至貴,乾坤唯一。”
“圣祖雖尊,卻是過去之尊,陛下乃今日之尊,于公,陛下為今日之君。”
“于私,圣祖雖是陛下之祖,但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前,陛下也斷無以君拜親之理。”
“況,此刀只是圣祖金敕一道虛影,非金敕親臨,陛下萬萬不可親迎,只需安坐便是!”
“嗯?”
帝芒發出不悅之聲:“難道朕拜自己的祖宗還錯了?”
“還是說,以圣祖之尊,當不得朕與眾卿一拜?”
“禮不可廢!此亦為圣祖親定之大禮,請陛下慎行!”
面對帝芒不悅的質問,那大臣竟然義正辭嚴,硬頂了回去。
群臣均抱笏而立。
既無人出班附和,也無人出聲駁斥。
只是冷眼旁觀。
眼角余光,暗暗在一左一右,立于前列的李東陽和宋榮身上瞥,似乎很是好奇他們的反應。
剛才跳出來那人乃禮典部官員,禮典都御史宋榮掌管稷禮。
輔天官冢宰,和邦國,統百官,諧萬民。
說是“輔”,其實大稷“禮”事,均握于其手。
而大稷,又是以禮立國。
天官冢宰位列一品,而這位禮典都御史,雖只位列三品,卻是位“卑”權重。
加上當朝太宰李東陽,不過是初任。
而且其太宰之名,其實前面還得加個“權”字。
意思是“臨時代職”。
只要公孫弘還沒死,其職未除,他這個“權”字就去不掉。
宋榮此人,在朝中經營多年,黨羽眾多,根須龐大。
而李東陽卻是靠的人皇旨意,和自己多年名望,得一部分朝中君子名士,還有少數公孫弘一系大臣相助,方能立足。
此一長一消之下,如今的大稷朝廷,實則是這位禮典都御史與李東陽分庭抗禮之勢。
甚至隱隱之間,李東陽這位尊的太宰還稍顯勢弱。
聽說那個能請出金敕之人,是李東陽弟子。
而此人是宋榮屬官。
其急急跳出來,說出這番話來,是何居心,能站在這金闕之上的群臣百官都是世間一等一的精明之人,豈會理不清楚?
若是把那小子手中的圣祖金敕抬得這么高,以后他們如何在李東陽面前抬得起頭來?
不過那位冢宰大人都還在閉目養神,他們又出什么頭?
簾后沉默下來,令群臣都暗暗為那人捏了把汗。
片刻,帝芒的聲音才傳出:“哼。”
“魚玄素,準其面奏。”
竟是將此事略了過去。
魚玄素面朝百官,高聲道:“陛下御旨,準,士史江舟,面圣奏對!”
群臣聞言,不由都轉了個身,面向金闕門戶方向。
那里本空無一物。
在魚玄素拉長的聲音落下之時,竟然如有一層水幕般微微搖曳起來。
江都城隍殿,竟然隱隱出現其中,并漸漸變得凝實。
片刻間,便如同城隍殿與含元殿連接了起來。
一邊是巍巍金闕,高遠如天,皇皇如金日。
一邊是森森陰司,幽幽沉沉,昏昏暗暗。
徑渭分明,兩不相容。
魚玄素面無表情,喊道:“殿下何人?竟敢擅登金闕,驚擾圣駕?”
這不過是例行威嚇。
那城隍殿上的施公緒已經被嚇得滾落城隍寶座。
連滾帶爬,跪伏于兩殿交界之外,顫顫高聲道:
“臣,江都城隍,施公緒,拜見陛下!陛下圣壽無疆!”
江舟手捧金刀,看著前方突然出現的恢宏瑰麗的金闕,滿目奇色。
他想過許多種可能。
唯獨沒想到會是這般“面圣”。
看那金闕的恢宏瑰麗氣象,殿上百官群臣,個個面目清晰,不似虛幻。
這簡直是移星易宿,扭轉乾坤般的通天手段。
“大膽豎子,既見圣顏,為何不拜!”
位列百官之首的李東陽,忽然抱笏而出,直指江舟喝罵道。
江舟一愣,微微遲疑。
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
正要認慫下拜,便聽那重重簾幕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出。
“罷了,他手執圣祖金敕,豈能拜朕?”
“卿相,不是朕說你,你對自家弟子也未免嚴厲了些。”
李東陽躬身道:“臣一時情急,卻未思及,請陛下恕罪。”
“罷了。”
江舟眼珠轉動。
聽著二人一人一句,雖有些不明所以,但似乎他不用跪了。
這便宜老師,原來是故意如此作態。
其他人也一樣看得出來。
暗暗翻著白眼。
這老蟢子(蜘蛛),果然護短。
但同時也對江舟這個早有耳聞,卻不大在意的“后起之秀”多了些看重。
能讓李東陽如此著緊,連面圣都舍不得讓他跪,看來李東陽對這弟子是寵得很啊。
當是確有過人之處?
簾后,帝芒又緩聲道:“聽聞你是李卿相弟子?”
卻是置那跪伏在地的城隍如不見。
江舟微抬眼,見班首處,李東陽正朝他看來,眼中似有幾分殷殷期許。
輕呼一口氣,躬身道:“回陛下,微臣與東陽先生卻有師徒之情。”
得李東陽數次或明或暗的回護,他與李東陽確無師徒之實,卻已有師徒之情。
這種情誼是實實在在的。
可不像是他瞎編出來的那個虛無縹緲的方寸山。
“嗯,朕聽說過你。”
帝芒緩緩道:“你…很好。”
卻令金闕上百官心下一驚。
別看只是極簡短的一句話,可說了這話的人是當今人皇。
這份量…重逾山岳!
這叫簡在帝心!
什么時候,李東陽這弟子在陛下心里,有了這般份量?
那跪伏在地的城隍施公緒更是渾身一顫,面色如死…雖然祂本就是死過的。
江舟心中詫異。
面上未顯,只是躬身道:“謝陛下贊譽。”
簾后帝芒似乎輕抬了下手:“說吧,你要見朕,不惜請出圣祖金敕,所奏何事?”
“陛下…”
江舟目中厲色閃過:“微臣要參奏江都城隍,施公緒,瀆職瀆法,坐視陰間鬼王與陽間邪門外道勾結,戕害無辜百姓,易掠幼童,大煉人丹!”
“手段殘毒,慘絕人寰,天理不容!”
“縱萬死…難贖其罪!”
聽著江舟抑揚頓挫,聲色俱厲,擲地如鐵,殿上群臣都不由微微動容。
不僅是為他口中所說之事,也有為其氣概所動。
暗贊此子不愧為李東陽之徒。
這作派,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再看班首的李東陽面色如常,眼中的得色卻分明遮掩不住了。
“哼。”
“江士史此言未免危言聳聽了吧?”
帝芒還未有回應,便見一人出班朝簾后一禮,又面向江舟,冷然道。
江舟皺眉:“這位大人何意?”
他見此人身材微圓,烏黑長髯垂胸,分明陌生得緊。
跟他有什么過節?
那人卻未再理會他,仿佛江舟不屑與他辯論一般。
冷笑一聲,又轉過身去:“啟奏陛下!”
“圣祖人皇金敕,乃圣祖遺世圣物,唯留后人供奉瞻仰,以銘圣祖開天辟地之豐功偉績,我人族后輩當心懷敬畏恩德,頂禮膜拜,此人區區小吏,竟敢擅動圣祖遺世圣物,實乃對圣祖不敬,臣懇請陛下,治其大不敬之罪!”
見宋榮一黨竟如此不要面皮,顛倒事非,如此攻訐一個后輩。
李東陽忍不住了,須發皆張,跳出來怒指此人道:“朱九異!安敢如此!”
“太宰大人,下官所言,可有錯處?”
朱九異卻不懼他,不陰不陽地一笑:“你這位愛徒,口口聲聲說江都城隍瀆職瀆法,且不說是對是錯,便說他所提及的鬼王勾結陽間邪道之事,又是真是假?可有證據?可有人證?”
“總不能他說是就是,他說誰有罪就誰有罪吧?憑什么?就憑他是你太宰大人的弟子嗎!”
朱九異雙目一瞪,語聲高厲,幾如質問。
令群臣心驚不已。
這宋榮一黨,是打算與李東陽撕破面皮了么?
“你…!”
李東陽氣得胸膛起伏。
他也想不到對方竟會此時突然發難,而且如此不要面皮。
他有治世大才,但秉性剛直,并不擅口舌之爭,眼里也不揉沙子。
一時,竟不如如何懟回去。
“這位大人要證據?”
江舟的聲音忽然在這時插進來。
“怎么?”
朱九異微側首,不屑笑道:“你還準備了證據?倒是苦心孤詣,思慮周全。”
群臣一聽,暗暗搖頭。
果然是不要面皮了。
這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你有證據又如何?無論拿出什么證據,那都是你早就準備好的偽證!
老子不認!
分明就是耍無賴的架勢。
“呵。”
江舟冷笑一聲:“下官可沒有證據。”
“嗤”
朱九異嗤笑一聲,撇過臉去。
顯然是認為不過如此,不值他再多言。
江舟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不過下官倒是可以讓陛下和諸位大人,親眼一觀,是非曲直,自有陛下圣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