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冬日漫長,氣候寒冷。
楊俊站在營帳外頭,望著遠處不斷巡邏的瓦剌兵士,耳朵卻始終在留心著營帳內的動靜。
倒不是說他不相信這個劉三,好吧,他就是不相信這個人!
雖然說,他是大哥帶來的。
但是很明顯,他并不是和楊家一條心的。
事實上,這也是楊俊在瓦剌老營當中,和他發生沖突的最大原因。
作為楊俊的角度,他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安然無恙的把楊杰救出去,所以,到了瓦剌之后,接連數日都得不到楊杰的一點消息,他心中自是著急的很。
這一點,不僅體現在楊俊的身上,也體現在隨行而來的一眾楊家部將身上。
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楊俊能夠感受到,他們也在著急。
可劉三不一樣,從始至終,他都無比冷靜。
楊俊固然是不擅謀略,但是,在戰場上待久了的人,往往會漸漸形成一種直覺。
沒有道理,可關鍵時刻,卻能救命!
到了草原之后,楊俊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對于劉三這個人,他說不出哪不對勁,但是,直覺讓他無法完全對這個人托以完全的信任。
之前楊俊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直到剛剛,劉三,應該叫劉洪,在帳中說出自己身份的時候,楊俊才隱隱有了覺悟。
他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個劉洪,也從來沒有信任過他!
當然,楊俊能夠理解,劉洪的身份特殊,他的身上,很有可能肩負著其他更重要的使命,所以,不可能對他完全以誠相待。
但是,理解是一回事,這不代表,楊俊對此毫無芥蒂。
因為他在明白這一點之后,立刻就反應了過來,他始終對劉洪隱隱有所敵意的真正原因。
那就是,這個人身上,背負著更重要的使命。
更直白的說,楊俊想要的,就是救出楊杰。
但是,劉洪不一樣,他有自己的使命,楊俊不知道這個使命是什么,可一定不是救出楊杰這么簡單。
甚至于,救出楊杰,或許只是他完成使命的一種方式,而并不一定是必選項。
正因如此,在接連數日都得不到楊杰消息的時候,他依舊能夠保持絕對的冷靜。
所以說,最終激怒楊俊的,其實并不是劉洪要繼續等下去的策略,而是他隱約之間的那種直覺。
之前他說不明白,但是現在想來,那直覺其實就告訴了他一件事。
劉洪,并沒有那么在意楊杰的性命!
這是他們之間,最根本的差異,想來,這也是大哥最終將這支隊伍的指揮權交到他的手里,而不是劉洪手里的原因。
只有楊家的人,才是真正最想救楊杰的!
所以,哪怕知道了劉洪的身份,楊俊還是十分小心防備。
月上中天,寒露漸起,楊俊呼出的氣息,都變成了白霧。
皺了皺眉,他的目光從遠處挪向了身后的營帳。
已經半個多時辰過去了!
里頭一直都沒有絲毫的動靜,如果不是出于對楊杰的信任,他早就沖進去了。
畢竟,楊杰雖然身子骨弱,但是,也不至于絲毫沒有抵抗之力。
而且,劉洪進去的時候,并沒有帶兵器,就算是他想做什么,至少,楊杰大聲呼喊或者是弄出聲響的時間還是有的。
當然,即便是這樣,這么長的時間下來,楊俊還是隱隱有些擔心。
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瞧瞧的時候,營帳當中,終于傳來了聲音。
“二哥,進來吧!”
聽見這道聲音,楊俊才松了口氣,往前走了兩步,掀開簾子,大步走了進去。
進入的第一件事,楊俊的目光就投向了楊杰,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楊杰仍舊坐在桉前。
不過,不一樣的是,原本跪在前頭的劉洪,此刻已經侍立在了楊杰的身后,和最初留在楊杰背后的那個精壯漢子一左一右,就仿佛一個普普通通的隨從一樣。
除此之外,楊俊的目光下掃,赫然發現,原本空空蕩蕩的桌桉上,已經多了一份書信和一道…圣旨?
楊俊到底是出身侯府,雖然他自己接的圣旨不多,但是,侯府當中的圣旨,他到底還是見過幾道的。
雖然說,和正式的圣旨相比,沒有玉軸,但是,這標志性的云紋黃絹,龍形暗紋,不是圣旨是什么?
眨了眨眼睛,楊俊一陣詫異的抬頭,看了看平靜的站在楊杰背后的劉洪。
這小子,藏哪了?
要知道,剛剛在外頭的時候,孛都可是仔仔細細的將他們每一個人都搜了身,連腳底下都沒放過,可到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發現。
這怎么到了楊杰這以后,立刻就拿出來了?
帶著疑惑在楊杰的面前坐下,楊俊到底還是沒忍住,伸手指了指桉上的黃絹,開口問道。
“小杰,這是?”
“自然是孛都想要的東西!”
盡管心中已有答桉,但是,看著楊杰輕描澹寫的樣子,楊俊還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躊躇片刻,楊俊忍不住繼續問道。
“這里頭,到底寫了什么,讓孛都和也先,如此急著要拿走?”
楊杰笑了笑,將面前的黃絹往前一推,道。
“二哥不如自己看看。”
于是,楊俊點了點頭,伸手將面前的黃絹拿起來,小心的展開,但是,這一看之下,卻讓他差點蹦起來。
這份圣旨的內容并不復雜,主要有兩點。
其一,冊封孛都為順義王,承認其瓦剌首領的地位,并許瓦剌每年朝貢人數額外增加三百人。
其二,答應開放邊境互市,在大同城外等處設榷場,由皇店代理,同瓦剌各部開展互市,除鐵器之外,其余物資,均可列入互市的范疇之內。
“這…這…”
楊俊實在是太過震驚,以致于,連話都說不囫圇了。
這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什么來。
要知道,無論是冊封孛都為順義王,還是對瓦剌開放邊境互市,可都是驚動朝野的大事。
可這般大事,就這么草率的決定了?
要知道,楊俊雖然在龍門衛服苦役,但是,他畢竟是楊家之人,龍門衛又屬宣府管轄,雖然不可能明著免去他的刑罰,可待遇畢竟和普通的罪人不一樣。
至少,朝廷上的消息,零零散散的,楊俊還是知道的。
再說了,這次過來之前,大哥見到他的時候,也對他說了,朝廷雖然不會開戰,但是,天子在邊事的態度上,還是足夠強硬的,這一點,從允準父親親自帶兵重鎮宣府,便可見一斑。
可是,這面前的圣旨…
楊俊只覺得腦子里頭一團亂麻,愣在了原地。
見此情況,楊杰卻并無什么意外,往前俯了俯身子,從楊俊的手中,將黃絹拿了回來。
這個時候,楊俊才反應過來,將手按在桉上,俯身問道。
“小杰,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見此狀況,楊杰嘆了口氣,道。
“我在草原上的事,二哥想來也聽說了。”
“此番我入草原,原本是奉了陛下旨意,蠱惑阿噶多爾濟背叛脫脫不花,讓草原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讓草原陷入內戰,以維持邊境安穩。”
“但是,草原形勢瞬息萬變,隨著阿噶多爾濟和脫脫不花相繼身死,韃靼各部分崩離析,也先趁虛而入,如若不加制止,很可能適得其反。”
“所以,我冒險潛入土爾扈特部,希望說服孛都襲殺也先,可惜,孛都此人太過狡猾,他一面對我提出條件,讓我派人回去報信,一面又將我的行蹤報告給了也先。”
說著話,楊杰指了指面前的黃絹,道。
“當初,孛都提出的三個條件,其一便是,冊封其為順義王,同時對瓦剌開放互市,增加貢使人數。”
“其二則是,要冊封其妹其木格為皇貴妃,若以后誕下子嗣,需同瓦剌聯姻。”
“其三,在他執掌瓦剌之后,大明要協助其平定內亂。”
“這三個條件,可謂漫天要價,但是其實,他想要的,也是最關鍵的,其實也只有第一個。”
“有了這一條,孛都便可安撫那些忠于也先的瓦剌貴族。”
“至少,他當初是這么對我說的…”
看著嘴角扯起一絲譏諷笑容的楊杰,楊俊不由皺了皺眉。
這番內情,他的確并不清楚。
不過,還是有些不對。
想了想,楊俊又問道。
“小杰,按你所說,孛都如果真的想要大明的冊封的話,那么,他為何要將你交給也先呢?”
“而且,他既然已經將你交給了也先,那干嘛還要費勁心思,要這份圣旨呢?”
楊杰嘆了口氣,道。
“不是孛都要,而是也先想要!”
“這份東西,對于孛都來說,是一個讓他放手施為的后路,可對于也先來說,也同樣大有用處。”
“如今瓦剌畢竟名義上,已經同大明交好,如若這份東西落入也先的手中,那么,便是大明挑動瓦剌內亂的證據。”
“至于用途,那就多了,譬如,他可以拿給其他草原部落,讓他們認清楚大明的‘真實面目’,挑撥大明和其他草原部落的關系。”
“再比如,大明向來看重仁義之道,這份東西如果坐實了,相當于在鼓勵孛都篡位弒兄,這個消息,一旦宣揚出去,勢必會讓朝中動蕩不已,議論紛紛,這種情況下,如果再有人暗中引導,那么,所有輿論最終都會指向同一個方向…”
話至此處,楊杰的口氣也有些躊躇,但是,猶豫片刻,他目光閃動著,還是開口,輕聲道。
“無德之人,豈能竊據天位?”
楊俊瞪大了眼睛,半晌沒說出話來。
見此狀況,楊杰又搖了搖頭,道。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猜測,但是,這份東西對于也先來說,大有用處是肯定的,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大費周章,想要拿到它了。”
這個時候,楊俊也反應了過來,他的神色一陣陰晴不定,最終,抬頭望著楊杰,臉色凝重的道。
“小杰,這份圣旨,不能交出去!”
這句話,楊俊說的十分艱難,但是,他的口氣卻很堅定。
說罷之后,他停了停,似乎在想該怎么說,片刻之后,才繼續開口道。
“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的話,那么,這份圣旨一旦落入也先的手中,勢必會讓朝中大亂。”
“到時候,不僅你我,父親,大哥,三弟,楊氏一門都會受到牽連,所以,這份圣旨,決不能交出去。”
“小杰,你放心,我剛剛看過四處的守備,同瓦剌老營相比,雖然嚴密了不少,但是人數少了許多。”
“我此次帶來的,都是父親和大哥手下多年的精銳,孛都明日才會再來,趁著今夜,我們帶人突圍,定能逃出生天!”
話雖是如此說,但是,到了最后,楊俊的聲音,明顯也少了幾分底氣。
不過,面對略顯激動的楊俊,楊杰卻是仍舊平靜的很,甚至于,他的臉上還露出了一絲笑意。
這個時候,他忽然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舉動…
那就是轉過頭,分別看了看侍立在他身后的精壯漢子和劉洪二人。
不過,也只是看了看,并沒有說話,緊接著,他就轉過頭來,對著楊俊道。
“二哥別急,你再仔細看看…”
說著話,他將面前攤開的黃絹往前一推,送到了楊俊的面前。
楊俊雖不知其意,但是,還是凝神看去。
不過,看了半天,他也沒看出什么來,遲疑片刻,他道。
“小杰,你難道是想說,這是一份中旨,所以,朝廷不會承認?”
“可是,即便是中旨,可這上面畢竟加蓋了天子寶璽啊!”
這是一份中旨,這沒什么奇怪的。
畢竟,這么大的事情,如果是正式流程下發的圣旨的話,那么,朝廷上下早就炸了。
但是,不論是中旨還是六科最終核發的圣旨,只要有天子寶璽在,都能被也先用來做文章。
所以,楊俊看了半天,也沒明白,楊杰到底想說什么。
見此狀況,楊杰搖了搖頭,道。
“二哥久在邊境,不熟悉宮中典制,也是尋常。”
“但是,二哥至少應該知道,宮中寶璽共有十七枚,分別有不同之用,按例,冊封外邦及賜勞之事,當用天子行寶!”
說著話,楊杰指了指黃絹最后的璽印。
楊俊再度看去,卻見上頭四四方方的璽印上,古樸的幾個字是…皇帝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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