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南宮,坐在馬車上,朱儀摸了摸眼前裝著太上皇題字的錦盒,心中一陣思索。
對于這個宋文毅,他知道的不多。
這其實也正常,成國公府畢竟是勛爵之家,雖然不似朝中那幫文臣一樣對宦官避之不及,但是除非像王振,金英這樣的大珰,不然也不至于上趕著去結交。
鎮守太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放到各地,怎么也有幾十個人,宋文毅出京的時候,朱儀還沒有怎么涉足朝局,自然沒有打過交道,也不清楚,此人的來歷根底,性情脾性。
不過,看今天太上皇的反應,對于宋文毅回京,他顯然是樂見其成的,尤其是初聽此人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神色,雖然意外,但是,更多的卻是驚喜。
這其中必然有什么淵源!
但是具體是什么,剛剛在殿中的時候,朱儀探了探,但是,朱祁鎮卻沒有多說,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了。
那么,這一點,天子清楚嗎?是清楚其中的淵源,故意將宋文毅調回,還是像太上皇所猜測的那樣,并不知其立場,為了施恩王翺,所以讓他回京?
朱儀的眉頭緊緊的擰了起來,一陣思緒不暢。
片刻之后,他輕輕搖了搖頭,這件事情的關鍵,在于宋文毅到底是什么立場,曾和太上皇有過什么淵源。
缺了這個關鍵信息,拼圖便無法完成。
這不是干想就能想出來的,于是,他便索性便將此事暫時放到腦后,將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錦盒上。
太上皇讓他將這副題字交給宋文毅,毋庸置疑,是想要試探他,但是,怎么交,卻是一個問題。
直接給肯定是不行的!
如今的朱儀,在京城當中也算是一號人物,尤其是上次為任家求情之后,朝野上下,已經有不少目光,注意到了他這個人。
他想要將這副題字交給宋文毅不難。
但是,既然能被太上皇和天子同時看重,這個宋文毅,想來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現在是天子在位,此次回京,也是天子將他調回來的。
所以,宋文毅只要稍有一點政治敏感度,就會和太上皇劃清界限…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想要試探出他的真實態度,那么,就不能這樣直接轉交,需要有一個合適的契機。
至于這個契機在哪…
朱儀思索了片刻,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輕輕掀開簾子,對著身旁的清風吩咐了兩句。
于是…
“什么?”
文華殿中,朱祁鈺聽到舒良的稟報,臉上微微一陣意外,緊接著,就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手里正批著的奏疏,也撂到了一旁。
見此狀況,舒良站在一旁,也是一陣苦笑,道。
“皇爺,您沒聽錯,國公爺打算讓徐有貞以送禮的名義,邀請宋文毅到府中宴飲,借機送出去那副題字,這可真是…”
想到二人的身份,舒良也是一陣苦笑。
天知道,今天他前后腳得到朱儀和徐有貞二人傳信,說這是個‘天賜良機’的時候,這位東廠提督太監的表情,有多么精彩。
重新又看了看二人通過舒良分別遞過來的密奏,朱祁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道。
“這可真是選了個好人手!”
舒良無奈,沒有開口。
但是,朱祁鈺卻收斂了笑容,道。
“朕并非說笑,這件事情,的確徐有貞來辦,要合適的多。”
“他和朱儀不一樣,朱儀早已經擺明了‘是’太上皇的人,但是,徐有貞至少明面上,還是借著陳循的東風,進了詹事府,在朝堂之上,他和南宮沒什么牽扯。”
“除此之外,這個徐有貞是個出了名的官迷,喜歡鉆營,這一點,熟悉他的人也都清楚,所以,他去結交宋文毅,也不會惹人懷疑。”
天子的口氣輕松,舒良也在旁跟著附和了一聲,道。
“皇爺英明,確實如此,勛貴大臣去結交宋文毅,動靜太大,也只有徐學士,既能放得下身段,又不會被人過分關注了。”
“不過,這宋文毅剛剛回京,怕是不好得見…”
這話的口氣頗有幾分謹慎在,朱祁鈺瞥了他一眼,道。
“這就要看徐有貞的本事了,這個人,可不是個簡單人物,你等著看便是。”
于是,舒良點了點頭,不知為何,他罕見的有些躊躇。
但是,片刻之后,他還是小心翼翼的道。
“皇爺,不是奴婢要挑撥是非,但是,這宋文毅…”
后邊的話,舒良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是,朱祁鈺自然是能聽得懂的,直接道。
“你是想說,這個宋文毅不可信?”
舒良想了想,撩起衣袍跪在了地上,道。
“皇爺,奴婢不敢揣測皇爺圣心,但是,如今外間都在謠傳,說宋文毅回京,是要接替成公公,負責司禮監。”
“這宋文毅明顯和太上皇有什么牽連,奴婢擔心,他不會和成公公一樣,一心為皇爺效命。”
“皇爺,宮中內宦,忠心可靠的不少,除了奴婢和懷公公之外,司禮監少監許源,司設監太監廖官保,御馬監少監郝義,都可暫代司禮監一段時日,待成公公辦完了事回宮,再交回便是。”
“司禮監畢竟權重,這宋文毅,皇爺還是要再考量考量啊…”
朱祁鈺望著跪在地上的舒良,片刻之后,他搖了搖頭,道。
“你起來吧!”
“是…”
舒良小心翼翼的起身,往前走了兩步,神色有些惴惴。
見此狀況,朱祁鈺道。
“伱說的沒錯,這宋文毅和太上皇的確關系匪淺。”
開口第一句話,朱祁鈺就讓舒良感到一陣意外。
眼瞧著舒良驚訝的表情,朱祁鈺笑了笑,道。
“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朕也是從金英給朕的信中,才知道的。”
“宋文毅此人,原本是個讀書人,后來屢試不第,才托了關系,進了宮中,他剛進宮時,還是先皇在位,當時,王振被派去伺候太上皇,他就在王振手下做事。”
“但是,此人因為有幾分學問,時常暗暗和王振較勁兒,可他偏偏,又沒有王振諂媚的工夫,所以,時常被王振比下去。”
“后來,太上皇繼位之后,更加寵信王振,于是,他便被處處為難,性子也慢慢沉了下來,情知自己得罪了王振,在宮中繼續待下去,怕是處境會越來越惡劣,所以,便求到了金英那。”
“金英尚佛,這宋文毅便投其所好,傾盡家財,重建了崇福寺,給金英供了長生牌位。”
“后來,在金英的幫忙下,他憑自己的一點拳腳工夫,在太上皇到獵場的時候,跟在旁邊露了幾次臉,于是,在金英的建議下,他就被太上皇外放到了遼東,當鎮守太監。”
“在金英給朕的信中,說此人面善心詐,擅于鉆營,雖然有幾分能力,但是,卻容易為財名利祿所惑,并非真正的向佛之人…”
原來如此。
舒良眨了眨眼睛,沒想到還有這么一節內情在。
不過,這也正常,相對于王振,金英這一輩人,舒良進宮的時間要短的多,所以,對很多宮中秘聞,也不清楚。
如果要是問他如今宮內的內宦底細,他能說的八九不離十,但是,像是鎮守太監這些,他就不甚清楚了。
可是…
“皇爺,既然如此,您還是要用宋文毅?”
大著膽子,舒良又開口問了一句。
不過這一回,朱祁鈺卻并沒有多說,只道。
“朕自有分寸,你不必擔心!”
停了片刻,見舒良仍舊面帶憂慮,朱祁鈺搖了搖頭,道。
“舒良,你,還有成敬,懷恩,興安,你們這些人,朕素日對你們管教頗嚴,但是,這是因為,朕把你們當自己人。”
“身為宦官,太出風頭不是好事,你們替朕盡忠職分,朕要替你們的以后考慮。”
“前些日子,朕已經讓人給金英下詔了,讓他在南京多購置些田產,莊子,宅子,把年老被放出宮的宦官收攏起來,留個棲身之地。”
“朝局畢竟兇險,你執掌東廠,消息靈通,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也多,應該清楚,外頭那些大臣,口蜜腹劍的多得是。”
“所以,朕拘著你們,有些事情,不讓你們做,是為了以防后患,想讓你們以后能平平安安的得到榮養,不會落得個晚景凄涼,或者是被當了替罪羊。”
“可有些時候,有些事終歸是得有人做的。”
“忠心的人有忠心的用法,宋文毅這樣的人,也有宋文毅的用法…”
啊這…
舒良萬沒有想到,天子用宋文毅,會是這樣的理由。
一時之間,他不由愣在了原地,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片刻之后,舒良跪了下來,涕淚橫流,道。
“奴婢謝皇爺天恩,皇爺對奴婢等人的好,奴婢沒齒難忘,奴婢…奴婢…”
舒良一向伶牙俐齒,但是,不知為何,在這個最該表忠心的時候,他卻什么花哨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悶悶的,說不清楚是什么情緒。
過往時候,他自然也是對朱祁鈺無比忠心,甚至于,還帶著崇敬,但是,直到剛剛那一瞬間,他才覺得,有這樣的主上可以效忠,哪怕是叫他下一刻去死,他也是愿意的。
心中越是激動,話越說不囫圇,這是首次,也是唯一一次,這位權勢煊赫的東廠提督太監,在皇帝的面前如此失態。
多年之后,每每當舒良想起今天的場景,卻依舊能夠感受到如今的心緒…
朱祁鈺也有些惆悵。
重活一世,他的確改變了很多。
對待舒良等人,與其說,他是顧慮他們的處境,不如說,他是在愧疚前世那個懦弱的自己。
換了前世的他,根本不會想到舒良等人的以后。
奴婢而已,用得上他們,是他們的福分。
但是,經歷過一次死劫,他明白了許多,也清醒了許多。
如同朝臣們天天贊頌的一樣,這一世的朱祁鈺,更像一個圣人,完美…但鮮少有尋常人的情感。
朱祁鈺并不知道,這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但是,他知道這是一條正確的路。
只不過,在這條路上,他也有自己僅存的私心。
吳太后,汪氏,杭氏,濟哥兒,慧姐兒…這些親人,讓他感受到自己是一個鮮活的人,不再是那一縷游蕩在紫禁城上的孤魂。
王文,于謙,舒良,成敬…這些曾忠心耿耿,為自己而死的人,則能夠時刻提醒他,自己不是真正完全沒有感情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這既是出于前世的愧疚,也是為了讓他自己,能夠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說白了,朱祁鈺并不是朝野上下所認為的,甚至都不是此刻舒良所以為的,那種心懷悲憫,對大臣奴婢關懷備至的皇帝。
他僅僅只是,對這有限的幾個人,有格外的寵愛罷了…
好半晌,舒良才止住了激動的情緒,在地上磕了個頭,道。
“奴婢失態,請皇爺恕罪。”
“起來吧。”
朱祁鈺卻沒有在意,看著舒良恢復了平靜,他繼續開口道。
“宋文毅這件事,朱儀和徐有貞想試探,就讓他們試探,到時候,如實回奏便是。”
“還是那句話,朱儀那邊,讓他自己臨機專斷,至于徐有貞,就讓他當自己就是太上皇的人,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心一意的,替太上皇做事就是,現在,還不到該用他的時候。”
“奴婢遵旨。”
舒良拱手領命,算是徹底放下了心來。
他原本擔心的,其實也只是天子不知道宋文毅的真面目,錯信了人而已。
但是現如今,天子既然已經知道宋文毅是何等樣人,那么,舒良自然也明白,天子有自己的考慮。
還是那句話,舒公公向來謹守本分,要不是司禮監太過緊要,今天他也不會貿然開口的。
片刻之后,殿門處出現一道人影,正是守在殿外的懷恩。
見此狀況,舒良便知道,懷恩必定是有急事要稟。
于是,他立刻退到了一旁。
隨后,懷恩才走進來,拱手道。
“啟稟皇爺,儀銘大人已到京師,剛剛遞了牌子,要求見皇爺!”
“儀銘?”
朱祁鈺皺了皺眉,道。
“這么著急?說是什么事了嗎?”
算算日子,儀銘也的確該到京城了,但是,他一向是個穩重的性格,這剛到京城,就遞牌子請見,難不成有什么急事?
懷恩猶豫了一下,還是道。
“回皇爺,奴婢剛剛問了一句,聽儀學士的意思,似乎是和遼東鎮守太監宋文毅有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