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各部喜歡在冬天舉行賽馬、摔角、射箭、狩獵等各類活動。原因也很簡單,經過一整個夏天、秋天的養膘后,馬匹油光水滑,膘肥體壯,正處于一年中的巔峰狀態——其實自然界的很多動物也是同理,入冬前拼命儲存脂肪,以安然度過食物匱乏的冬季。
聚集在豐州一帶的各部酋豪們在結束盛大的狩獵活動以慶祝新年后,見到太子頻頻賞賜財物給勇士們,心中就一咯噔。
有那脾氣暴烈的,直接就在心中破口大罵了:邵家父子簡直一個德性,動不動就搜刮各部勇士,帶回中原。
勇士不是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個把月又長出新的。事實上背嵬或勇士們的培養周期十分漫長,很多時候還要看運氣。
身強體壯的不一定技術出眾。
技藝出眾的不一定心智堅韌。
心智堅韌的不一定吃苦耐勞。
只有各項條件都具備,都有一定的水平,才能被稱之為“勇士”。朝廷以往也招募所謂的草原勇士,但大多數時候只是弓馬嫻熟之輩罷了。
可太子這一次挑選的不一樣,都是各部精華。早知如此,他們就把人都藏家里,不帶出來了。
當然,這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
有圣人多年來的所作所為,勇士們真耐得住草原上清苦的生活,不去中原當兵嗎?怕是很難。
而一旦私藏勇士的事情暴露,那就是大罪,懲罰足以讓人膽寒。
所以,他們這個韭菜是被割定了。
太子挑選了三百來人,補入東宮衛隊從馬直。
看到這些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各部酋豪連嘆晦氣,心都碎了。
每幾年割一次的話,草原是永無反抗之力啊。
不過,大夏的國力也是真的強盛,頂不住啊。
就在昨日,隨駕的內務府官員緊趕慢趕,居然運來了幾十大車海產品,僅這一手,一下子就震得草原各部酋豪們五迷三道,目瞪口呆。
天可憐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一輩子沒見過海魚長什么樣,一輩子沒吃過海帶,在朝廷這種壕無人性的炫富行為面前,任何語言、行為都顯得十分蒼白。
難搞哦。
所以,他們基本都認命了。邵承節這廝,分明就是一個小號邵樹德,沒什么道理好講。再者,都在拂云堆祠會盟過了,還有什么好說的?些許不滿,注定只能藏在心底了。
邵樹德冷眼旁觀太子與草原酋豪們的一系列“互動”,沒太多興趣。
他在豐州召見了刺史以下各級官員,聽取了一下匯報。
比如今年收成如何,提水車灌溉系統運行得咋樣,鎮兵與府兵們的生活怎么樣,永清柵牧場的存欄牲畜幾何之類。
他并不單純是看,也在腿腳并不乏力的時候巡視一下府庫,翻閱一下賬目。為此,已經放假封印的官員們不得不回來,陪著圣人“過年”。
忙完這一切之后,同光十一年(926)元月中,邵樹德帶著銀鞍直先行一步,往西城而去。
時天降大雪,百官勸阻,但邵樹德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一樣,抑制不住回到西城的沖動,于元月下旬抵達了西城。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細碎的雪花打在柴扉之上,從馬車上下來的邵樹德看著新貼的春聯,怔忡許久。
似乎很久沒體驗過這種生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紅色的春聯。
雪水漸漸融化,染上了墨汁,糊得就像那久遠的記憶。
劉繡娘有邵氏老宅的鑰匙,這幾年她經常過來灑掃,有時候就歇息在這邊。
灑掃完畢后,她喜歡登上閣樓,坐在那里遙望洛陽的方向。
她有預感,圣人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李延齡就回來了,葬在郊外。
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回來了,與李延齡作伴。
她并不感到悲傷,只是有些感慨。
如果圣人也回來的話,她愿意為他打掃,就像打掃他的老宅一樣,直到生命的盡頭。
不過,西城這個小地方,大抵是不如陸渾山的皇家陵寢氣派的吧?圣人有自己的顧慮,他也身不由己,或許沒法回來陪伴故人。
邵樹德推開柴扉,來到了中堂之內。
香案之上,有一層厚厚的香灰。邵家三代祖先的牌位供奉于上,就像洛陽太廟一般無二。
其實,他一度想把這里的牌位撤掉,但思來想去,終究還是眷戀故土,沒有這么做。
他不想與生他養他的地方斷絕最后一絲聯系。
孩提時在屋后玩過家家的游戲,當他新娘的人已經忘記是誰了,只記得是個流著鼻涕的小女孩。
少年時玩打仗游戲,被他“勇烈破陣”的人也不知道在哪。或許已經兒孫滿堂,或許早就埋骨荒野,或許遠徙他鄉。
青年時接受鄉勇訓練,同隊袍澤似乎在一場箭雨之中,也沒剩下幾個了。僥幸活下來的人,他反復回想,始終記不起面容。
二十多歲時,他離開了西城,從此很少回來,直到人生的暮年。
呵,人啊。
這里明明沒什么了,他卻還心心念念想回到這里。
是啊,他是皇帝,他有權力讓老家仍然維持年少記憶中的樣貌,這是世上無數人難以做到的。但周圍的一切,終究變化了。
他沒有權力讓鄉親們繼續住在樹枝泥巴糊成的草屋中,他沒有權力阻止人們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一切終究不一樣了。
繡娘默不作聲地端上了飯菜,就像料定他今晚會來一樣。
“很不錯。”邵樹德風卷殘云般吃完,溫和地笑道。
繡娘笑了笑,將碗筷收走。
邵樹德站起身,在中堂內四處走動。
先祖的牌位前燃著香燭,從來沒斷絕過。
他定定看著,仿佛看到了先祖披荊斬棘,開墾荒地的場景。
又要上陣打仗,又要開荒種地,過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真的不容易。
他打開了后門,一陣冷風吹來,燭火明滅不定,香灰卷塵而起。
后院內靜悄悄的。
一張小板凳放在菜畦旁,落下的積雪覆蓋住了蕪菁葉子。
他小時候就坐在這里,幫大人摘著冬菜。摘完之后,還要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清洗,手指凍得像胡蘿卜一樣。
日子清苦,以前覺得沒什么值得懷念的,現在卻時常追憶。
如果人生重來,當年沒有跟著郝振威東行,現在是什么結局?
運氣好的話,或許當上了天德軍中下級軍官,管個幾百人,畢竟他敢打敢拼,箭術出眾。隨后,娶個本地媳婦,在亂世之中隨波逐流。
運氣不好的話,這里已經被河東攻取,他多半死在戰爭中了。即便沒死,那也成了晉軍一員,被李克用征發,在河北鏖戰,最終埋骨他鄉。
人生沒有如果,沒法重來。
“嘭!”他關上了后門,轉過身來。
繡娘走到中堂一角,那里放著歌小佛龕,只見她燃起了香燭,嘴里念念有詞。
“以前沒見你這么信佛。”邵樹德坐了下來,笑道。
他對佛陀不算怎么友好,關北的寺廟叢林都被他收拾過,老鄉們都知道。
“陛下信來世么?”繡娘轉過頭來,問道。
她的目光中帶著十分虔誠。
“鬼神…”邵樹德剛開口,就嘆息一聲,不說了。
繡娘的眼底隱現一絲乞求。
邵樹德避開了她的目光,道:“我信。”
繡娘笑了笑,十分滿足。
人總要抓住最后一絲心理安慰。今生太苦了,有太多遺憾,走錯了太多路,如果有來世,都希望得到彌補。
但哪一世不苦呢?這只是善男信女、癡男怨女的一廂情愿罷了。
“陛下還走么?”繡娘祈禱完畢,坐了過來,問道。
“可能走不了了呢。”邵樹德笑了笑,說道:“在云州的時候,我心中就涌起了這個念頭,一定要回到西城,哪怕再難,再不容易,也要回來。四處走走,看看,見最后一面。現在我回來了,心愿了了。”
繡娘默不作聲。
“我回來的場面可大了。”邵樹德溫和地笑道:“有智珠在握的宰相,有勇猛無匹的將軍,有英勇善戰的幾萬將士,有草原高高在上的首領陪著,是不是很厲害?當年走的時候,繡娘沒想到我有今天這個前呼后擁的場面吧?”
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明天陪我走走,看看老兄弟們。”邵樹德說道:“回來給我做好吃的。”
“好。”
靜謐的夜中,惆悵滿屋,濃郁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