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整合京西北諸鎮,開始東出以來,奴部就開始在中原參戰。
他們的番號是“侍衛親軍”,一開始只有萬余人,后來慢慢增加。
這個番號還是很唬人的,不了解內情的人乍一聽,絕對以為這是邵某人帳下的頭號精銳部隊。
邵夏政權內部的人當然不會這么以為。不過,在知道諸宮奴部是大帥私產后,一般也不會過于為難他們,只讓他們參加一些側面戰場的戰斗,或者充當占領區的駐防部隊,或者押運糧草物資。
李唐賓當年就是這么做的。
從河隴地區征發來的嗢末、黨項、吐蕃、羌人等部族兵,在他看來是“野狗”,于是往死里用。最慘烈的攻城戰便交給他們了,結果攻城而死、叛亂鎮壓而死、開小差逃亡者不知凡幾,“野狗”的部隊編制經常打著打著就殘了,然后再從后方招來新兵,補充編制。
諸宮奴部是“家狗”,李唐賓對他們的使用非常小心,堪稱“愛護”。到最后,就連邵樹德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提點李唐賓,讓侍衛親軍參加一些有價值的戰斗。
這一上陣,就是不歸路。
侍衛親軍首次體會到了中原大戰的兇猛、殘酷以及令人絕望的窒息。
敵軍如排山倒海般陣列而來,我們萬箭齊發,他們的陣腳怎么不動搖呢?
死一片人,后排補上。
這邊再發強弩,敵方死傷更多人,陣型出現大缺口,后排再補上。
而等到敵方弓弩齊發之時,這邊就崩了…
崩下去的人,又遭到己方“萬箭齊發”,艸你大爺,這不是逼著人送死么?
但戰斗就是這樣。
陣列而戰,一方哪有那么容易崩潰?
真要打幾下就崩,就不需要李嗣業肉袒沖鋒激勵士氣了,就不需要馬璘直沖敵陣舍命搏殺了。
侍衛親軍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一步步接受殘酷戰爭的洗練。若非朝廷賞賜豐厚,若非發下的器械甲具精良,若非圣人選派了大量富有經驗的軍官來指導訓練,若非禁軍主力實在強悍,他們可能就堅持不下去造反了。
但人的適應力是很強的。
安史之亂剛爆發時河南人是什么表現?現在的河南人又多么能征善戰?幾十年下來,經歷了兩代人的侍衛親軍是越打越強,編制越來越龐大,從一萬多人慢慢擴充至五萬余人,征討西域驍勇善戰,戰爭間隙居然還服從命令屯田,讓朝廷管錢糧的官員喜不自勝,讓圣人萬分滿意。
這就是邵氏私產,意圖留給子孫后代的傳家寶。
嗯,草原上傳來一陣散亂的呼喊:“敗了!敗了!”
邵氏傳家寶在講武中,面對天下第一強兵的沖擊,堅持了一會后,潰敗了下來。
邵樹德面無表情。
邵承節卻頗有些怒其不爭的感覺,道:“還得死命整頓一番,再送上戰場磨煉磨煉。”
父親已經給他傳家寶了,他自然代入了侍衛親軍一邊,看到他們敗得這么徹底,生氣是難免的。
他又是老武夫,直接指出了不足:“此時若能有一支精兵,無需多,兩千人足矣,發起反沖擊,遏制一下天雄軍馬隊的追襲,當可保存更多的元氣。”
天雄軍步隊撼動了侍衛親軍的陣腳,令其潰亂,馬隊第一時間沖鋒,時機抓得妙到毫巔,直接沖破了侍衛親軍騎兵的阻截,左右齊齊包抄而至,接下來就是“趕羊”了。
侍衛親軍敗退之機,無法組織反沖擊,在太子看來是一大遺憾。
不過他也理解,侍衛親軍不是職業武人。再精銳的武士,如果終日操心生計,花費大量時間在農活上,精銳程度也是有限的,一般場面可以打打,但不足以應付高強度的戰場。
天雄軍參加的戰斗,強度自然是非常高的。
“有二郎操持家業,為父就放心了。”邵樹德聞言,欣慰地笑了。
他一手拉起來的部隊,怎么可能不關心?
雖然知道承平之后,禁軍不可避免會墮落,但墮落與墮落之間,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從一百分跌到八十分是墮落,跌到六十分是墮落,跌到二三十分也是墮落。
但不同的墮落,戰斗力天差地別。
被敵人一通鼓就嚇退的,是零分。
被17個人追潰散的部隊,是負分。
墮落到這種程度,是邵樹德無法接受的——其實在歷史上也比較少見。
二郎是戰爭年代走出來的繼承人,他在位期間,多少能抑制一下禁軍的墮落。如果在國力允許的情況下,還能參與幾次戰爭,讓禁軍接受血與火的洗禮,那墮落的速度會更慢。
邵樹德現在越來越滿意二郎了。
聯想到以前他對這個兒子橫挑鼻子豎挑眼,各種不滿意,他就有些感慨。可能和心緒有關吧,到了這個時候,一切都看開了,他覺得二郎挺不錯的。
不同歷史時期,需要不同的君主。能力最強的,未必是最合適的,能力稍差一些,但有特點又非常契合時代的,當然可以用。
講武很快結束了。
天雄軍的馬隊繞著潰散的侍衛親軍一通溜達,哈哈大笑散去。
殺人還誅心,不愧是你!
諸宮宮監滿臉晦氣地入場,整頓潰卒,收攏敗兵。
任何一次講武,都是有可能產生人員傷亡的,只不過不多罷了。
今日這次,數萬人規模的“大戰”,死傷數十人,還可以接受,但場面之難看,卻讓之前心存僥幸的他們黯然神傷。
大夏任何一支部伍,即便明知天雄軍厲害,但心底都存著那么幾絲念想,萬一我能打贏呢?
如今一場大潰敗,確實印證了“萬一”,萬分之一的概率嘛,可以忽略不計。
“拜見陛下,太子。”諸宮宮監以下數十人,齊齊拜倒在高臺下,大聲道。
邵樹德掃了一眼,以史建瑭、邵知禮、孟知祥三人為主。
前者現為永定宮宮監,邵知禮為長夏宮宮監,后者剛調任洪源宮宮監,三人是九大宮監中立功最多、最出名的幾位。
“起身。”邵樹德雙手虛扶,說道。
說完,以目示意太子。
太子會意,上前道:“參加講武眾軍,皆有賞賜。死傷之人,另加撫恤。”
這是應有之意。
講武在唐代比較盛行,甚至有大量老百姓觀看。唐玄宗時多次講武,圍觀的老百姓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沒辦法,在娛樂活動匱乏的年代,大軍講武是真好看啊——別說觀看講武了,南北朝時,觀看戰爭的百姓都高達十萬眾,不但男人看,“鄴城仕女”也看,離了個大譜。
另外,講武也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戰斗力。雖然不是真刀真槍干,但架勢是來真的,可以有效檢視自己的不足,并加以改正。
所以,賞賜該發,順便提高一下威望,何樂而不為呢?
很快,數十傳令兵飛馬奔至各陣陣前,宣布“太子發放賞賜”之事,于是歡呼聲響徹云霄。
邵樹德坐回了椅子上,再次示意。
太子應了一聲,很快下了高臺,在諸宮宮監的陪同下,檢閱各部。
做到宮監、萬戶、千戶的沒有傻子,雖然正式圣旨還沒下,但都知道圣人是什么意思。
這是要交權了啊。從今往后,侍衛親軍將有兩個主人:圣人、太子。
現在,就是讓太子在將士們面前亮亮相,提高一下威望,免得將來太過突兀。
邵樹德坐在椅子上,默默看著。
太子對這些場面駕輕就熟,有自己的一套辦法,有自己的成熟風格,玩起來一點不陌生。邵樹德稍稍看了會,便收回了目光,開始思考諸宮奴部的未來。
在當前,他們是由內務府下轄的一個名為“侍衛親軍司”的機構管理。
是的,侍衛親軍司是軍事機構。諸宮奴部也是以軍法管制,侍衛親軍司之下,有宮監、萬戶、千戶、百戶等官職——每一級都有副職,人數不一。
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基本是學自吐蕃的“茹—東岱”制。
吐蕃人有翼長、萬戶、千戶、百戶、小將——翼長管理一到數個不等的萬戶,是非常高級的官員了,一般由大貴族兼任。
茹—東岱制下,各級官員管軍又管民,組織度十分嚴密,是中原政權上千年來不曾遇到過的強大對手。
后世北宋遇到的女真,南宋遇到的蒙古,其組織制度與吐蕃的茹—東岱制大同小異,只不過女真、蒙古的經濟、人口、裝備都遠遠不如吐蕃,實力處于下風。但怎么說呢,他們運氣好,蒙古的運氣更是好到爆棚。
大夏奴部采取的就是茹—東岱制的變種,時人都看得出來,畢竟唐代剛過去沒多久,了解吐蕃情況的人很多。
宮監相當于吐蕃的翼長,管理至少一個萬戶。
宮監下面的萬戶、千戶、百戶一如吐蕃舊制,只不過少了個最低級的“勒曲堪”(小將)罷了。
直接管理諸宮宮監的侍衛親軍司相當于吐蕃的貴族會議——無論是“貴族會議”、“國人會議”還是“王庭大會”,都一個意思,草原人喜歡搞這玩意,部落民主制嘛。
邵樹德覺得,諸宮奴部發展到今日,有必要把侍衛親軍司單獨獨立起來,升格一下政治地位了,雖然在內務府系統中,府監也基本不管侍衛親軍司,這個機構就是自成一體,直接聽命于天子。
就在這會,北庭一帶還在新設“建極宮”,作為第十個奴部,以投降過來的回鶻、葛邏祿、突厥、黠嘎斯人為主。
規模愈發龐大了,侍衛親軍司確實該升格一下。
主官叫什么好呢?
雖然仍是以軍法治民,但指揮使之類的稱呼肯定不太合適。
想來想去,只有“侍衛親軍司都點檢”最合適了。
沒有直接的指揮權,只能“點檢”,好像合適…吧。
草原上軍士們的歡呼聲仍然不絕,邵樹德閉上了眼睛,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之中。
逐漸卸下重擔的感覺,挺…新奇的。
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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