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第一卷: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第六十七章浮梁饒州浮梁縣外,密集的馬蹄聲傳來,經久不息。
“閃開!”沖在最前面的數騎奮蹄疾馳,騎士手中的馬鞭高高揚起,口中呼喝連連。
“呸!”劉三斤吐出了嘴里的泥點子,神情頗為不忿。
他是饒州州兵隊正,奉命前來浮梁縣維持秩序。至于原因么,當然是恭迎圣駕了。
饒州總共只有兩千州兵,就派了一千五百人來浮梁縣,可謂主力盡出。
自來到浮梁縣后,地方上竭力供應,態度十分謙卑,讓他們依稀想起了當年武夫當國的美好時代。
不過,在圣駕離饒州越來越近后,他們的美夢就醒了。
狗日的飛龍軍,實在太過驕橫,馬蹄濺起的污泥將他們的軍服都弄臟了,而且神情倨傲,馬鞭能直接戳到你臉上,動輒破口大罵。
但平日里在饒州神氣十足的他們卻只能生受了。
飛龍軍這支部隊,真的是惡名昭著。
河南、淮海等地的百姓,至今仍記得他們做下的種種惡事,提起飛龍軍就直搖頭,幾乎快把他們和蔡賊相提并論了。
你別說,飛龍軍里還真有不少來自陳許蔡唐申光等州的士卒,戰斗力又十分強勁,這幾年破高昌、克疏勒、戰波斯、擊北庭,無役不與,戰斗經驗還十分豐富,不驕橫就怪了。
“飛龍軍就這德行,別輕舉妄動。”營副將鄭大郎匆匆忙忙走了過來,低聲吩咐道。
“遵命。”饒州州兵齊齊應道。
劉三斤暗暗嘆了口氣,我也就是嘴上罵兩句,真動手誰敢啊?
想當年——唉,不提也罷,十萬大軍直接能被周德威幾千人干碎,還有什么好說的!
這飛龍軍看樣子比晉兵還兇,惹這幫兇神干啥?有那工夫,不如回家欺負山匪水賊去,興許能從賊巢里掏點財貨出來——去年年底,他們與東面的歙州州兵聯手,剿滅了一個流竄于兩州交界處的山賊巢穴,繳獲茶葉萬余斤,大家都分潤了不少好處。
前陣子,浮梁又有茶商通報匪情,大伙摩拳擦掌,正準備出動呢,結果一聲令下,直接被調來驛道附近,維持秩序。
說白了,就是提前過來布控周邊,別讓不開眼的賊匪沖撞了圣駕,到時候顏面上不好看。
馬蹄聲愈發急促,一直到午后,才稍稍止歇。
劉三斤無聊地數了一整天,大概過去了三千人、六七千匹馬。
這可真是大場面了!
如此豪奢的部隊,南方真是難得一見。
而且這他媽的還不是騎兵,而是重甲步兵,人人挽得強弓,攜帶甲胄及好幾樣長短兵器,騎馬純粹就是趕路罷了。
遙想當年鐘氏江西時代,騎兵都是寶貝疙瘩,馬兒平時都舍不得騎的,還用精料喂養,吃得比人還好,就這樣也只維持了三四千騎兵的規模,人手更是只有一匹馬。
但今天一上午就過去了近七千匹馬,看那油光水滑的神駿模樣,著實讓人羨慕。
這就是禁軍啊。
與他們一比,饒州州兵簡直就是叫花子。劉三斤自忖,如果有人作亂,想要拉上他的話,趁早一刀捅死他——媽的,你想死,別連累兄弟們。
申時初刻,又是一大波騎兵涌來,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頭。
“銀鞍直的。”鄭副將低聲提醒道:“這個比飛龍軍客氣點,但更不好惹。”
劉三斤神情一凜,默默看著從驛道上一閃而過的騎士。
嚴格來說,這些人不是騎兵。全天下的武夫都知道,銀鞍直是天子親軍,全軍近萬人,人手一套冷鍛鋼甲,全員精通騎戰,也擅長步戰,一人三匹馬,曾在河南、河北戰場屢破敵軍。
最出名一次,應該是在定州城外,摧枯拉朽一般擊潰義武軍,讓人膽寒無比。
不過他們也好些年沒出手了。聽聞打波斯時上過陣,就是不知道打得怎么樣。
當然,他也不敢對銀鞍直有什么意見。
這種部隊,都是搜羅的全天下的精兵強將,肉袒沖鋒都能把他們擊潰,更別說披上鋼甲,拿著重劍、長柯斧了,那是要把人剁碎啊!
“禁軍浩浩蕩蕩過兵,從南京一路走到洪州,沿途招搖過市,聲勢煊赫。這一路走下來,什么腌臜心思都沒了,圣人他老人家真是…唉,那個詞怎么說來著?”
“不戰而屈人之兵。”
“對,就是這個。他奶奶的,這幫人太囂張了,讓人心里發毛。”
“我估摸著,每個人手底都有人命。”
“多半是了,沒殺過人,哪來這種殺氣。”
“都閉嘴!”鄭副將低斥了一句:“過了一整天的兵,你看到人家交頭接耳、互相說話了么?就你們這吊兒郎當的樣子,再練十年都打不過人家。待此番回營,得狠狠操練一下你們這幫兔崽子。”
眾人訕訕而笑,閉嘴不語。
劉三斤也不說話了。這一整天,盡受打擊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回去后也是一筆談資啊。喝酒閑談之時,和相熟的人吹吹牛,講講禁軍都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模樣,一定能把那幫兔崽子都唬住。
江西近四十年來,只吃過幾次兵災。
第一次是黃巢大軍從南向北過境,打穿整個江西。
第二次是孫儒殘部劉建鋒、馬殷等人從東向西,二度打穿整個江西。
第三次是楊吳大軍進攻江西。
第四次就是王師從北向南,第三次打穿整個江西。
各路人馬進進出出,不把我們當人是吧?
算了,老實給朝廷提供錢糧好了,少受點兵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要緊。
太陽漸漸落山,東邊的驛道盡頭,又沖來一批宮廷侍衛,直接把他們這些州兵給趕到了三百步之外。
圣駕抵達了浮梁。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下過雨的泥地上,饒州及浮梁縣官員、耆老們跪拜于地,齊聲賀道。
“免禮,都起來吧。”邵樹德從馬車上下來,雙手虛扶道。
眾人紛紛起身。
大軍過境的聲威,他們也看到了,而且比州兵們看得更清楚,更直觀。
南征北戰一統天下的大夏禁軍,果然威武,讓人生出一出莫敢阻擋的無力感。
他們都是聰明人,知道圣人帶著幾萬大軍巡視江西的意圖。但看穿又能如何?你不還是生生吃下這一套?
走了這么一圈,二十年內江西不會有任何反意。至于二十年后嘛,大夏正統深入人心,那時候甚至無需出動大軍宣示兵威了——這就是陽謀,邵樹德堂堂正正,就玩這個,你服不服?
“浮梁,久仰大名了。”邵樹德看著左近的茶園、商埠,笑吟吟地說道。
白居易一句“前月浮梁買茶去”,就已經點明了這個堪稱南方最大茶葉集散地的商埠的地位。
產自江西、宣歙等地的茶葉,莫不在此集中,然后分銷至各處。
產量巨大,客流量巨大,提供的稅金自然也十分龐大。
江西,確實開發出來了。在這件事上,有唐一代三百年是出了大力的,這是歷史功績,毫無疑問。
宮人們獻來了幾團茶葉,邵樹德拿起看了看,甚至輕嗅一番,非常滿意。
“去年浮梁縣榷茶錢幾近三十萬,朕聞之也十分驚訝。”邵樹德將茶團放回托盤內,說道:“天下榷茶錢總共才百五十萬緡,浮梁一地就占了兩成,不簡單啊。”
隸屬稅務監的浮梁榷茶使立刻說道:“天下安樂,方能有此盛景,此乃陛下豐功偉績。”
邵樹德擺了擺手,沒說什么。到處都是馬屁精,不過他也很受用就是了。
“同光八年是新稅制改革第一年,爾等宜勉之。”邵樹德鼓勵了一句。
“臣遵旨。”
“一切按規矩來,不得橫征暴斂。”邵樹德叮囑了句。
“遵旨。”榷茶使汗顏。
他聽出了圣人的意思,剛想今年怎么多收點稅,在圣人面前搏個頭彩呢,結果就被敲打了。
邵樹德笑了笑。
今年榷茶錢肯定是要比去年多的,但多到什么程度則不好說。他也不想給底下人太多壓力,剛才那番話說出來后就有點后悔了,于是補救敲打了一番。
浮梁茶市這種經濟商品的大型集散地,向來是國庫的重要稅收來源。涸澤而漁是不行的,只會讓稅款越來越少——一旦茶商們失去信心,分散至各地交易,反而不利征稅。
之前在宣州的時候,他鼓勵當地建成宣紙、毛筆的集散地——其實已經是了——規模越大越好,最好做到全國第一,讓稅務監在當地單獨開個分院,一如浮梁茶市。
而在南京那邊,離開前他與五郎好好談了談,讓他別試圖與揚州爭奪胡商了,盡可能發展自己的特色產業。
也不用局限于什么商品,能做什么就什么,一種不行就兩種,兩種不行三種…
長江沿線,越來越顯露出財賦重地的崢嶸氣象了。
聽聞荊州那邊興起了個全國規模最大的藥材集散地,稅務監都去開分院了。
襄陽水陸要沖之地,坊市的規模也一再擴大,交易金額屢創新高——好吧,這個是在漢水流域。
總之,因為氣候、地理等因素,長江流域的優勢開始慢慢增大。
邵樹德絲毫不懷疑,在他建立的大夏朝存續期間,南方人口、經濟會逐漸超過北方。
這是歷史的必然,端倪已經初步顯現。
“讓榷銅使過來見朕。”他舉步向前,來到了茶市內,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