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第一卷: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第二十九章余波整個七月、八月,五品以上朝官們就忙得不可開交。
除正常工作外,新衙門的籌建、人員的選調、工作的交接、利益的分割等等,還有太多事,以至于他們把大部分精力都撲在了上面。
相比較南衙朝官,北衙理蕃院、樞密院就要輕松多了。
他們近期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有關漠北三城的。
最西邊位于后世科布多一帶的臨遠城,城周八里余,除輪換駐防的三千禁軍馬步兵士外,經過兩年時間的經營,已經有蕃漢民眾九百余戶緣城開墾、定居。
科布多是個好地方,有森林、有河流、有湖泊、有山脈,地勢相對利于防守,農牧業資源足夠豐富,后世清軍還在這捕魚、打獵、屯田,為西征大軍提供補給——草原整體干旱,但仔細找找,還是可以發現一些適宜農耕的地區的。
黑城子是現成的,不過經歷了重建,城周十五里上下,目前擁有定居百姓兩千二百余戶,以種植黑麥、糜子為生,兼放牧牛羊。
這座城池,大抵是漠北三城的中樞核心了,援應哪個方向都較為便利。
黑城子是俗稱,現在的大名叫“無上城”。
東側的可敦城城周十里出頭,現只有五六百民戶,半為契丹,半為河東、河北兩地移民。
為免與陰山北麓渾氏的可敦城混淆,這座城池改名為“綏遠”。
進入七月下旬之后,綏遠城一帶屢遭寇邊。不光有阿保機帳下的契丹人,還有被他拉攏、引誘,或者自覺難以忍受大夏“壓榨”、“管制”的韃靼、室韋部落。
南、北二衙樞密院聞訊,奏請圣人后,立刻簽發調兵令,禁軍派馬兵萬人,征發遼東府兵萬人、諸部蕃兵兩萬,北上索敵。
不過,大軍尚未齊聚,遼東府兵一部先鋒剛至,還沒來得及交手呢,便有不少契丹人及附庸部族來降。
他們并不以部落為主,而是分為一個個小氏族,看樣子內部意見也不統一,有人愿降,有人不愿,一片混亂。
審訊之后,得知阿保機早已帶人遠竄,這次南下劫掠,不過是臨走時搶點東西罷了。
先鋒部隊派人追擊,攔截了不少跑得慢的部落。他們見跑不掉,便順勢投降了。
朝命將所有降人貶為奴隸,不出意外又引起叛亂,好一番廝殺之后,大部復降,被打散之后,發往遼東諸州,予府兵為奴。
來了這么一批人,遼東道的府兵部曲基本算是齊了。
從唐末到同光五年,二三十年的時光,不斷安置雜牌,至此基本算是把歷史欠賬給補上了——今年,奉國軍最后五千人中,抽調三千人補入禁軍各部,余下兩千人至穆州為府兵。
算上安東府,整整七萬七千府兵,二十萬戶部曲。遼東是畸形的,毫無疑問,仿佛一個大型奴隸制社會。
這個社會中有一小部分人上人、一半正常人、接近一半的事實上的奴隸,外加一部分野人,民族混雜,野蠻兇悍,起碼還需要幾十年的穩定時光,才能徹底交融消化,成為穩固的地盤。
值得慶幸的是,大夏王朝如旭日初升,有這個時間來積淀。
九月初五,邵樹德親自召開南北衙及東宮屬官,在觀風殿內討論由趙光逢、蕭蘧二人整理提出的財稅改革草案。
太子本人也到場了。
出外巡視這么久,他對民間疾苦的認識更加深刻,對底層官場的實際情況更加清楚。邵樹德曾與他長談過,發現兒子的施政理念也在隨之改變,心中非常滿意,看樣子多出去走走看看還是有必要的。
而在討論財稅改革草案之前,正好借著北邊草原的消息,邵樹德看向楊爚,問道:“楊卿,你遞上來的有關草原諸部賦役的奏疏,朕一直留中未發,思來想去這么些時日,覺得還是要慎重施行。”
“陛下有何吩咐?”楊爚問道。
“此番有數個部落響應阿保機,為何?”邵樹德反問道。
“草原部落不服管教,縱然一時懾于天威,時間長了,還是會有反復。”楊爚答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又問道:“這樣的部落多嗎?”
“不多。”
其實形勢明擺著的。大部分部落并不是被打服的,而是隨大流,來到黑城子參加國人會議,推選邵樹德為無上可汗。
但人一上百,形形色色,總有人不服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勾連外敵,遽起發難。
還好,這樣的人只是少數,草原政治倫理還沒被破壞得一干二凈。
但正如楊爚所說,因為頻繁的戰爭,草原部落承受的壓力很大,不滿一直在累積,縱然去年賑災,刷了一波好感,也只是讓大部分人稍稍松了一口氣。
如果此時征收重稅,定然會產生官逼民反之事,因為他們是真的窮。
“漠北三城,各有鎮使、理蕃院官衙,分領部落數十。”邵樹德說道:“傳令下去,各部落象征性交一點即可,以牲畜、皮子充抵,具體數額你們斟酌下。”
按照邵樹德本意,草原諸部可以完全免稅,因為真看不上他們那點財貨。
內地一些地方同樣如此。比如,朝廷壓根不會從安西道拿走一文錢的賦稅,甚至還多有補助,以加快地方建設。
被分成三大塊的漠北草原同理,沒必要用他們的錢。
但用不用是一回事,收不收則是另一回事。
流官、駐軍、收稅,是實控乃至主權的三大象征。
臨遠、無上、綏遠三城鎮守使分管軍事,理蕃院派出的梅錄分管民政,三城各有三千禁軍屯駐,前兩項主權已經行使了,現在只剩下最后一項收稅。
收還是要收的,哪怕象征性交一點,哪怕這些稅最終還是用在他們身上,這個過程一定要有。
以楊爚為首的理蕃院系統,之前定下了一份詳細的草原征稅方案,甚至具體到了某個部落要交多少牲畜、多少皮子。
方案做得很詳細,說明幾年下來,他們已經把漠北草原的情況摸得比較清楚了,這很好。唯一的問題是收取的稅有點重了,基本是按照“什一稅”的標準來的。短時間內或還好,時間長了定然出亂子——即便不敢造反,我走還不行嗎?
“臣遵旨。”楊爚與幾位下屬互相看了看,決定回去修改征稅標準。
窮一點的部落,交個十匹八匹馬、牛、駱駝了事。
富一點的部落,略微多交一些。
作為賦稅征收上來的牲畜,分送至三城,交由當地的梅錄管理,作為官牧的補充。
官牧畜養的牲畜多了,就出售一部分至中原,換成茶葉、瓷器、絲綢等奢侈品,再出售給草原貴人,所得錢財就留在當地,應付各項開支,比如向屯墾百姓購糧賑災等等。
在圣人眼中,整個漠北草原的地位和安西道一樣,是需要財政補貼的地方。
“太子有什么看法?”邵樹德看向兒子,又問道。
“陛下,兒曾至大鮮卑嶺巡視,草原諸部確實困苦。”邵承節說道:“五年西征,他們起碼參與了三年,消耗極大。不少人甚至淪落為牧奴,為頭人放牧,生活一落千丈。不然的話,阿保機也不可能煽動那么多人跟著他造反。而今財稅改革,兒全程看下來,對漢地所施行的方案并無意見,唯覺草原賦稅過重。今消其重稅,兒覺得甚好,不過就是花點錢罷了,漠北那幾十萬人,朝廷還養得起。”
邵樹德笑了笑,說道:“不錯。做事不能只看小利,要有大格局。”
說穿了就是資源分配的問題。
富裕地區覺得自己辛苦掙來的錢,被朝廷拿去補貼他素不相識的人,心理肯定不爽。
不光中國如此,其實外國人也一樣不爽。
以德國為例,富裕的巴伐利亞州交上去的稅,要有一部分被政府拿去補貼原東德窮兄弟,開心嗎?
但國家嘛,總是相忍為國。安西、草原、黔中等地,從財政來說,肯定是虧本的,但你能怎樣?全部舍棄嗎?顯然是不可能的。
“阿保機畏懼王師,率眾遠竄,你覺得他會跑去哪里?”邵樹德又問道。
“兒斷定他向西跑。”邵承節說道:“一如韃靼舊事。”
諸韃靼部落的西遷,從回鶻崩潰那會就有了。
回鶻汗國的覆滅,對草原來說是一件大事,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汗國東部的契丹人、奚人先后崛起,一番較量后,奚人敗北,淪為附庸,契丹南下蠶食唐境,東討渤海,北伐室韋、女真,西征韃靼、烏古、霫,不可一世。
或許正是契丹的崛起,導致三十姓韃靼的騷動,于是一波又一波的西遷浪潮開始了。
而今契丹已為大夏所滅,韃靼西遷的勢頭有所衰減,但總有些人不愿頭上頂著一個官府,繼續西遷。
正西走不了,那我就先向北,再往西,總之要跑路。
對這些人,邵樹德的態度是如果原來沒臣服的,隨他去。
臣服了又跑的,派人追擊,追不到就算了。
追到的部落,首領處死,部眾一部分給出兵的部落作為酬勞,一部分發往遼東為部曲,一部分成為官奴,為三城放牧牛羊甚至種地。
總體而言,他的態度還是很寬松的。
部落西遷源于強烈的不安全感,因為東邊太卷了,他們明明實力不弱,卻沒信心留在當地生活。
西遷的部落,個個能打。歷史上有與契丹人關系密切的部落,一口氣西遷到烏克蘭,還取得了統治權。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個操蒙古語族的部落,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周圍全是操突厥語族的部落,能打下一片天地,其實很厲害了。
讓他們去吧,去了西邊,因為人口劣勢,最終還是會被同化,費拉不堪。而他們留下的空間,在事實上緩解了草原的人地矛盾。
將來大夏的子孫后代如果向西看,說不定還能拉上點關系。
“你這么肯定阿保機要往西跑?”邵樹德仔細想想,覺得這個可能性還真不小。
“阿保機在大鮮卑嶺一帶屢戰屢敗,應該已經喪失信心了。”邵承節說道:“不跑就是等死,跑了還有一線生機。”
邵樹德想了想,確實如此。
當年攻滅契丹時,阿保機身邊有二十萬眾,后來陸陸續續收攏殘余,部眾應該在三十萬以上。
再往后,他的實力就不好判斷了。
他在大鮮卑嶺一帶,通過軍事征服和政治拉攏兩方面的手段,吞并了烏古人和霫人大部。隨后多年,戰場上的不順利,讓他損失了不少丁口牛羊,也有不少部眾南下投夏。
但他隨后又拉攏了桀驁不馴的室韋諸部,可能還吞并了部分韃靼,行蹤飄忽,鬼知道他現在還有多少人。
這一批人如果西去,邵樹德懷疑黠嘎斯人、烏古斯人能不能頂住,估計有點困難。
不過,這或許也是大夏朝廷插手的良機。
靜靜等待吧。
“阿保機的行蹤,密切關注。”邵樹德說道:“不過也別花費太大力氣。那么多人西遷,時間長了,總會露出馬腳,不著急。現在,還是先厘清草原諸部的賦稅,將其完善。”
“臣遵旨。”眾人紛紛應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起身離去。
明日他會出城西行。
從布哈拉出發的波斯人即將抵達洛陽,他要親自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