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成澤清暑宮內,厄爾布魯士、塔姆二人正在仔細介紹布哈拉廷議的消息。
在此之前,邵樹德剛剛厚賞了傳遞消息的波斯使者。
人家確實辛苦,從布哈拉跑過來,換馬不換人,半條命沒了,完全是他應得的。
“這是一件非常喜悅的事情。”厄爾布魯士眼神示意了下,塔姆笑著說道:“布哈拉將會派出專業的數學家和建筑家,前來幫助陛下設計新的宮殿。這座宮殿十分雄偉,遠超陛下心愛的上陽城和紫薇城,必將成為此地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屹立千年不倒。”
邵樹德的臉上露出欣喜之色。
“是的,聽聞洛陽南方有現成的石材,陛下只需征發人力,開山取石、打磨,再運到你想建造宮殿的地方,就可以開工建造了。”厄爾布魯士說道。
邵樹德的笑容更甚,問道:“我需要準備多少人力?”
“如果陛下打算在五年內完工,我認為最好不低于五十萬人。”厄爾布魯士說道:“如果想三年內完工,最好動員一百萬人。開山取石、打磨成型、搬運輸送以及最為重要的建設,還有為所有這些人提供后勤保障的勞動力。一百萬人是合理的,它能讓尊貴的陛下以最快的速度見到氣勢宏偉的宮殿。”
“如此甚好。”邵樹德說道:“不知有幾位學者前來洛陽?本事如何?”
“總共有十二人,帶著三十駱駝的書籍,這是陛下特別要求的。”塔姆說道:“布哈拉有人提出異議,但大維齊力排眾議,他認為如果讓陛下認識到波斯的文明與偉大,很多事情就好辦多了。”
十二個人,三十駱駝的書,其實不算什么大手筆,至少低于邵樹德的預期。但轉念一想,其實也很不錯了,畢竟兩國關系這么差。
另外一點就是,波斯人大概也沒把這些看得太重。
世事就是如此離奇。你視若珍寶的東西,他人不說棄若敝履吧,至少沒太過看重。你覺得很一般的東西,人家就覺得是稀世珍寶。
波斯人能主動送設計師團隊過來,還隨團攜帶了大量書籍,算他們識相了。不然,他又得裝草原大汗發飆。
“不知這些書籍,與巴格達智慧宮相比如何?”邵樹德問道。
“有所不如。”塔姆如實回答。
智慧宮的書怎么來的?其實很簡單,搶!
別看阿拉伯人是馬匪出身,但人家很奇葩,特別重視知識,搶來的各國、各民族書籍,多數都妥善保管了起來,然后還翻譯成阿文。
智慧宮內一堆異教徒在做科學研究,哈里發予以資助,不允許宗教法庭騷擾他們。
這般做派,直令邵樹德懷疑那邊是不是出過穿越者…
作為相當古老的文明,波斯歷代書籍乃至藝術品,也被阿拉伯人搶走大半。不過總算有點香火情分,薩曼波斯也得到了一點反哺,獲準從智慧宮內抄錄了一部分書籍,帶回布哈拉。再加上學者之間的交流,一些知識、書籍也慢慢流傳開來,因此這批書其實還是很有價值的。
至少,花拉子米寫的數學著作外加八百多道例題集,是在里面沒錯了。
“書籍何時到洛陽?”邵樹德問道。
他問的是王彥范,因為一旦進入大夏境內,波斯人想反悔也不行了,必然是要全程“保護”的,無論是人還是書籍。
“陛下,這會還沒進疏勒,可能得半年時間。”王彥范答道。
“半年…朕等得起。待抵達洛陽之時,朕親自出城迎接。”邵樹德說道。
王彥范一驚,這規格也太高了。
昔年唐太宗聽聞玄奘法師取經而回,于紫薇城迎接玄奘,與其并坐,殊遇令人驚嘆。
今波斯學者攜三十駱駝書籍而來,圣人親自迎接,這又是一次西天取經啊。
“這是應該的。”邵樹德說道:“朕尊重的是真理。進入大夏境內后,著沿途官府派遣州兵護送,妥善招待,不得有誤。”
“遵旨。”王彥范應道。
邵樹德看向厄爾布魯士、塔姆二人,笑道:“貴國幫朕建宮殿,已然展現了誠意。朕很高興,現在剩下的都是小事了,想必能很快解決。屆時兩國和睦,永為盟好,豈非一樁佳話?”
“陛下的胸懷是如此寬廣,見解是如此卓越,傳回布哈拉,必定人人稱頌。”厄爾布魯士說道:“只是不知——我等何時可以啟行?”
“稍等月余即可。”邵樹德哈哈大笑,并不想這么快就放他們走,非得見到波斯學者與書籍出現在疏勒才行。
厄爾布魯士有些沮喪。
二月初的時候,夏國再次調兵西行,好像是去輪換的。
三萬多古拉姆,能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壞,他難以想象。總之,越快停戰越好,布哈拉的內部問題很嚴重,必須要予以解決了。
當天晚上,邵樹德在清暑宮內閱讀由可薩人捎回來的信件。
這封信寫于去年五月,距現在接近十個月。
他們從前年九月開始,花了一整個冬天與烏古斯人聯絡、溝通,一切談妥之后,支付了過路費,然后花費兩個月的時間進入了可薩汗國境內,受到了相當熱情的招待。
這封信,差不多就是那時候寫的,隨后由可薩人的使者繞道帶來大夏——從效率方面來說,其實不低了。
“不知不覺,出使兩年了啊。”邵樹德感慨道。
李守信使團還算好的,從海上出發的那批人,按理來說速度更快,但至今毫無消息,也不知道怎樣了。
拋開這些無聊的念頭后,邵樹德繼續閱讀信件。
李守信主要講了公駝王西邊諸勢力的大概情況,以及重新打通完整的絲綢之路的可能性。
有關可薩人的情況,李守信打聽到的與塔姆所述略有出入,但大體相同。
他在信件中還附了一張非常粗糙的手繪地圖,據說是從某個可薩商人手里買來的。
邵樹德看了看,又與后世地圖對照,發現可薩汗國的領地大概在頓河下游、伏爾加河下游、高加索山脈之間——聽說以前不止這么大,但現在確實就只剩這么些了。
地盤的損失主要歸因于烏古斯人和羅斯人。
佩切涅格人本為西突厥一支,被葛邏祿人打得抱頭鼠竄,向西逃往咸海一帶,隨后又被烏古斯人打敗,繼續向西,結果突然就厲害了,擊敗了可薩人,侵占了他們的大片領土,同時還把可薩汗國的附庸馬扎爾人向西趕——馬扎爾人原本居住在亞速海北岸。
佩切涅格人并不滿足于此,他們繼續向西進攻馬扎爾人,將他們趕到了第聶伯河和多瑙河下游一帶。
一個被葛邏祿人暴打的突厥部落,向西居然大發神威,簡直難以理解。
葛邏祿人很強嗎?水得一比好吧!
聽聞馬扎爾人有點擔心佩切涅格突厥再來搞他們,想繼續向西。而且他們已經有部分先鋒這么做了,所到之處,連戰連勝,勇不可當,這就更離譜了。
馬扎爾人是后世匈牙利人的祖先,從亞速海一路西遷,被突厥人攆著屁股窮追勐打,最后在匈牙利立足,可歌可泣。
追趕他們的佩切涅格突厥人卻是在中亞混不下去,被葛邏祿人驅逐的部落,而葛邏祿人是被西遷的回鶻殘部征服的…
邵樹德從中看到了四個字:廢拉不堪。
越往西,越廢!
現在的南俄大草原上——基本就是烏克蘭這一片——大致是佩切涅格突厥人與馬扎爾人平分,可薩人的勢力已被逐漸驅逐了出去,只剩克里米亞部分地區了。
羅斯人在北方流著口水,覬覦肥沃的烏克蘭黑土地,但他們現在還不敢南下,害怕被暴打——可薩人、佩切涅格突厥人經常擄掠羅斯人為奴,販賣至波斯、大食。
“一群蝦兵蟹將,互相斗來斗去…”邵樹德拍了拍桉幾,有些想笑。
李守信在信中提到,因為與波斯的長期戰爭,或許還有漠北三城的修建,經由烏古斯人傳播,無上皇帝的威名已經零星出現在了大草原上。
他沒提自己出使的功勞。但邵樹德相信,他們這一番西行,一定能夠大大加強他的威名。
這是有好處的。
名聲其實可以變現,主要體現在商業上。
就像他非常關注的茶葉,外國人喝嗎?很少。大食人以前根本不采購,幾十年前少量采購,現在稍稍多了一些,但就整體來看,其實還是很少。
離中原近的吐蕃及北方草原有飲用茶葉的習慣,但也不夠普及。至于更西邊的國家,就更少了,無限趨近于無。
想要人家買你的茶葉,首先你得增強國家的影響力,或者說軟實力。
軟實力的影響大了,你放個屁都是香的,別人還爭著來聞,世事就是這么離譜。
后世中國茶葉大規模銷售至歐洲,是因為葡萄牙公主嫁給英國國王,公主本人喜歡喝茶,連帶著英國王室也學著喝茶。隨后,英國人攜三次英荷戰爭勝利者的強大影響力,慢慢推廣了茶葉,讓清朝茶葉出口連年激增。
而當作為英國殖民地的北美發生波士頓傾茶事件,美國人為了民族自尊心改喝咖啡之后,因為美國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在長達一百多年的時間內,慢慢使得咖啡的銷量突飛勐進,加勒比群島乃至巴西都經歷了繁榮的咖啡經濟周期。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一切都是影響力。
“絲綢之路要想暢通,南線需要靠波斯、大食,但他們現在更愛走海路。”邵樹德的食指輕敲著桌面,默默思索:“北線需要搞定烏古斯人、可薩人。通了這兩地,基本就沒問題了。”
他下意識忽略了欽察人。
李守信在信中提到過這個族群。他們同樣是突厥種,起源于額爾齊斯河中游,是當地基馬克突厥的一支。當然也有人說他們原本生活在鄂畢河流域,但這都不重要了。
欽察人西遷后,分布在可薩汗國、烏古斯部落聯盟的北方,散布較廣,以游牧為生。
在歷史上,烏古斯人在11世紀西遷之后,打敗了南俄草原上的佩切涅格人,隨后又被西遷的欽察人打敗。至此,欽察人成了南俄草原的唯一主人。
12世紀時,有一部分與契丹關系密切的蒙古語族部落,從東北西遷至伏爾加河、烏拉爾河流域,因為強勁的實力,他們獲得了統治地位,但隨后接受了突厥語族的欽察人的生活方式,被同化。
蒙古西征之后,欽察人被徹底干碎。
這條亞歐草原“高速公路”,被稱為“無盡征服之路”不是沒有原因的。
一個又一個部落西遷,后來者總能打敗先去的人,攫取勝利果實。
但欽察人現在不值得重視,他們沒統一的政權,對商旅的態度也不錯,沒必要去撩撥他們。
邵樹德想了想,突然來了興致,攤開紙筆,寫了幾封信。
他打算在可薩使者回國的時候帶回去,其中一封就是給李守信的——如果還能找到他們的話。
據可薩使者雅各提到,在去年(919)秋天,約瑟汗親自護送他們南下,前往巴格達,態度十分熱情,卻不知道現在怎樣了。
邵樹德忍不住站起身,目光在地圖上轉來轉去。
這個世界何其廣闊。
他就像打贏了國內戰爭的后世革命者,開始操盤國際局勢。不利的一點在于,通信效率、運輸能力極其低下,派個使團都要好幾年。
終究好事心急了。
這其實是父死子繼、代代相傳的事業,急也沒用。
“先把絲綢之路重新厘清吧,其他的都不急。”他一指戳在輿圖上,咸海所在的位置驟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