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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新人舊人

  致仕之后的陳誠并沒有離開長安。

  正旦大朝會在即,這一天,所有在京九品以上職事官、勛貴散官、外藩使者都要參加。

  他會過完正月再走。

  閑來無事,他也在寫書,這是圣人鼓勵的。

  君臣離別之際,并沒有多難看。

  圣人賜了很多財物,還蔭封了他幾個兒子,雖然他并不主張兒子們出仕做官。

  書主要是有關過去四十年崢嶸歲月的。

  人老了嘛,就喜歡回憶。

  與圣人初次相見的場景,并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感到模糊。

  “既是幕府佐官,為何還留在此處?”

  “下官恩主曹大帥已薨,家又遠在楚州鹽城,囊中羞澀,無顏回鄉。”

  陳誠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當年的圣人,意氣風發,野心勃勃,一門心思吞并友軍,擴充實力。

  他成功了。

  因征討李國昌父子立功,獲得了第一塊地盤,隨后東征西討,漸致壯大。

  圣人為什么能成功?大概是心中有熱忱吧。

  這股熱忱,即便過了四十年,依然沒有消退。

  四十年啊,對很多人來說就是一輩子了。

  四十年間,圣人變了很多。

  從一個愛兵如子、維護百姓的道德模范,變成了殺伐果斷、面善心黑的開國雄主。

  最初的理想,絕大部分已為時光侵蝕,遺落在了人生某個階段的路上。

  唯有那股熱忱,圣人始終沒有舍得丟棄,一直緊緊護在懷里,視若珍寶。

  何苦呢?陳誠嘆了口氣。

  或許這就是他不如圣人的地方。人,大概是需要信念的,不然就徹底墮入深淵,再無任何底線。

  “熱忱。”陳誠手握毛筆,寫下兩個大字。

  成大事者,固要有絕世之才,卻還需堅韌之志。

  “終究是我俗了…”陳誠擱下筆,看著窗外淡淡的金色陽光,久久不語。

  他忽然想起了宋樂。

  如果他還在,會是什么態度呢?

  圣人在關中擊黃巢時,宋樂在綏州接收移民,開河修渠,將無定河兩岸變成了金黃色的麥田。又外連銀、麟諸州,確保后方安穩。

  圣人置馬政,宋樂多有看顧,屢屢過問。

  圣人農牧并舉,宋樂大力推行,四處巡查。

  圣人開武學,辦雜學,宋樂鼎力支持。

  宋樂當時在想什么?

  陳誠有些遺憾。他與宋樂之間,雖然沒有太多的意氣之爭,卻也不是特別親近,一人善謀全局,一人多有急才,兩人并不是一個路子的。

  交不深,言亦不深,可惜,可惜了。

  不過,陳誠隱隱覺得,宋樂內心深處的渴望,自身所秉持的理念,應該和他是一致的。他們追求的都是輔佐賢明君主,掃平亂世,還天下一個長治久安。

  你想當蕭何,我欲為張良,又有什么不同?

  至于其他人,陳誠還沒放在眼里。

  趙光逢頂多算半個能讓他入眼的,蕭蘧、盧嗣業之輩,就只懂得逢迎了。

  辦事是一把好手,但沒有自己的想法,不能給君上提供有用的建議。這類人,不過是奉旨辦事的“匠人”罷了,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不過,圣人眼下需要的就是這類人吧?

  他不需要有想法、有理念的人,因為他已經定下了大方向,他現在需要的是能夠執行他意志的官員甚至是繼承人。

  步入人生暮年的天子,就是這么自信,又這么剛愎自用。偏偏他在盛年時還積攢下了巨大的威望,他總是對的,沒人敢質疑,若有,那就請他離開。

  陳誠吁了一口氣,其實,他對圣人讓他致仕沒有什么怨恨。

  相反,他對如今的地位非常感激,只不過本能地想要維護邵家江山罷了。

  或許,圣人并沒有錯吧。

  從四十年前開始,他就總是對的,一路對下去,打敗了所有對手。

  或許,古來賢君的道路并不止一條吧。

  漢代還有黃老學說,休養生息之下,國力臻至鼎盛,終于讓武帝有了揮霍的本錢。

  他只是有些擔心。

  時移世易,風氣不比漢時了。

  這時候不拔高德教的地位,用禮來壓制喪亂的人心,可行么?

  沒人能給出答案。

  圣人想用他的壽命,來鎮壓天下。

  甚至就連繼承人,都選的武夫,父子兩代接力,鎮壓天下,確保他的構想不被社會動亂所打斷。

  這樣的豪情壯志,陳誠是佩服的。

  這不比打天下容易,甚至更難。圣人豪賭的魄力,也讓人震驚。

  他就是有些擔心。

  他擔心的并不是自己。

  他擔心金色的麥田變成荒蕪。

  他擔心繁華的城市變成廢墟。

  他擔心老弱婦孺變成獸兵嘴里的食物。

  他擔心嘔心瀝血治理的江山碎成一地。

  他擔心圣人的不世功業毀于一旦。

  “霧里看花…”他又提起筆,寫下了四個字。

  沒人能看清未來。

  王雍府上,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不斷。

  國朝政事堂有七位宰相,其中兩位是中書侍郎,兩位門下侍郎,一位秘書監,剩下兩位一般是六部中的某兩位尚書。

  王雍之前任少府監,這是要比六部尚書還低半格的職位,結果直升門下侍郎,可謂突飛猛進。更重要的是,這是簡在帝心啊,他在政事堂中的分量,已經不能以門下侍郎來看待了,縱是趙光逢、蕭蘧二人,估計也得客客氣氣的。

  農學出身的官員頓時一掃晦氣,紛紛上門拜謁,以至于王府門前的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耶律滑哥也來了,敬陪末座,畏畏縮縮,見誰都躬身行禮——其實是他畿縣縣令,官階不低了。

  是的,他不是農學出身,他是契丹降人。

  但在擔任藍田縣丞期間,與司農寺合作愉快,出了不少力,因此也被視為農學一系的官員,得到王雍邀請,參加今晚的這場宴會。

  對此,他是既喜且憂。

  喜的是有宰相看重自己,以后背靠大樹好乘涼。

  憂的是身上已被烙上了農學系的烙印,萬一將來失勢,遭到清算,他也跑不了。

  不過,小人物有的選擇嗎?大部分是沒有的。

  大人物對你表示欣賞,如果不主動貼過去,會是什么下場?

  滑哥不傻,知道該怎么做。

  “圣人拔擢老夫——”王雍高坐于上,舉著酒樽,一臉感慨道:“老實說,我也沒想到。新朝雅政之下,農學大興,諸位都有前程。好好干吧,出了成績,老夫自為你們請功。來,滿飲此杯。”

  “滿飲此杯。”眾人喜笑連連,舉杯暢飲。

  要的就是王相這句話。

  他們勤勤懇懇干事,還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況且,農學出身的官員是比較苦的,很多在司農寺,或者在內務府,即便去了州縣,只要不是主官,一般也會被分配最苦最累的所謂“勸課農桑”的活計,這是要經常下鄉的,沒法長久待在衙門里喝茶。

  付出這么大,怎么能沒有收獲呢?王相這句話,可真鼓舞士氣啊!

  耶律滑哥就頗受鼓舞。

  他原本是藍田縣丞。這個職務說實話就是縣令的副手,按理來說你只要不想著和縣令爭什么,整體是比較清閑的。但他在藍田縣的時候,就被縣令安排專門對接司農寺,各種苦活、累活,腿都快跑斷了,還不怎么受縣令待見。

  這就是佐貳官員與主官的差別。

  如今他是一縣之長,藍田縣上下全都由他說了算,頓時清爽多了。

  負責具體執行的縣尉是個武夫,性子爽快,也愿意跑。催課、發役、捕盜、轉輸乃至分發司農寺送來的種子、牲畜,非常勤快,讓他輕松了許多。

  縣丞、主簿也客客氣氣的,不敢和他對著干,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心。

  咱農學一脈,就需要更多的主官、大官,不然局面都打不開,始終被人壓制著。

  一旦被壓制,做出成績的難度就會無限拔高,久而久之,就會被人輕視,難登大雅之堂,成不了主流。

  所以,王相入政事堂這一步,走得十分關鍵,讓大伙都有了主心骨,可以挽起袖子大干快上。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圣人的支持。

  沒有他老人家下令,王相如何能進政事堂?真以為寫了本《血脈論》,有了點名氣,就能宰執天下么?不可能的。

  更別說,還有不少人在罵這本書呢。

  酒過三巡之后,王雍拍了拍手。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他捋了捋胡須,說道:“諸君都是一時人杰,本事自不必多說。咱們農學一脈之所以受圣人青睞,在于于國有益,于天下有益。老夫能入政事堂,也有諸君盡的一份力。”

  “咱們農學苦啊,所有功勞都是實干出來的。烈日炎炎之下,踏遍田間地頭。風雨交加之時,走過陂池水塘。好不容易下直休息了,滿身滿腳的污泥。這個官,當得也太不體面了!”

  “但沒辦法,咱們吃的就是這碗飯,圣人看中的也是咱們能吃苦。從今往后,不能懈怠。圣人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若讓他老人家失望,咱們農學一脈算是毀了。”

  “還是那句話!”王雍又端起酒樽,大聲道:“誰干得好、干出成績了,老夫親自為他請功。政事堂哪位宰相敢說不是,老夫親自領他到田間地頭看看,撕破臉也在所不惜。來,滿飲此杯,飲完用心做事,好好干活!”

  耶律滑哥遙遙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國朝官場上的一個派系,徹底成型,他已是其中一分子。

  (本章完)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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