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元年(916)轉瞬即至。
元旦那日,邵樹德在焉耆召開了一次朝會,隨駕文武、蕃漢官員、外藩酋豪一同參賀。
邵樹德數了數,大概也有近百人了。
出征以來,他幾乎再造了一套權力班子,安西、北庭、碎葉、熱海、伊麗等地,盡在這套班子的統治之下,基本是察合臺汗國的大部分疆域了。
整個正月的天氣都不太好。
邵樹德安心留在本地,幾乎把焉耆府過去一年的公文都看了個遍。
大小官吏們額頭冒汗,戰戰兢兢。
我的大圣人哎,你快去玩女人吧,別來折騰我們啊。
當然,成年人從來不做選擇,而是都要。
阿迭氏懷孕,蒙氏昨日以淚洗面,也懷上了。邵樹德現在有些不太好意思見這幾個女人,尤其是蒙氏,畢竟剛剛闖下了大禍。于是乎,他搬到了書房內,處理公務。
好在他并不過苛,小毛病、小問題,指出來,口頭斥責一番就了事了。大毛病的話,那就要看事情的嚴重程度,以及是有心還是無心了。
總之,他的存在,讓官員們十分不自在,日夜盼望著他趕快離開。
正月底,天氣轉晴,邵樹德也不再耽擱,帶著大隊人馬,在一眾官員們的恭送下,于三月初返回了高昌,入住冬宮。
“聽說你寫了一本書?”高昌城外一條新修的井渠旁,邵樹德看向都水監丞烏光贊,問道。
“回陛下,并非成書,只是一些手稿罷了。”烏光贊說道。
他是去年過完年后被調來高昌的,主要工作便是修渠,盡可能多地為高昌增加可灌溉的農田數量。
在動身之前以及路上,他就查閱了諸多資料,甚至包括唐時有關高昌、伊州的屯田——唐在安西四鎮及西、伊、庭三州大力屯田,但因為戰爭原因,四鎮屯田屢屢受到侵擾,多次廢棄,最后看下來,也就西州的資料最豐富、最有價值。
抵達西州之后,他不辭辛勞,先從幾條廢棄坍塌井渠開始研究,然后又詢問修渠的工匠、本地年紀較大的農人,甚至是經常路過西州的商徒,只要能有所了解的,他都不恥下問。
因為他是從七品上的都水丞,在都水監內部的話語權不小,因此上到西州刺史,下到普通百姓,基本都給予他方便,有問必答,甚至冬宮內的漢文、回鶻語書籍也能查閱,并給他配備了翻譯——若非夏宮遠在庭州,大雪封山的話,甚至連那邊的典籍都可以看。
一年時間下來,本就是都水監資深官員的烏光贊,算是對西州的井渠系統有了相當的了解,并嘗試著總結經驗,寫下了一些手稿,以便日后復習。
“可否讓朕一閱?”邵樹德問道。
“自然可以。”烏光贊招了招手,隨從打開藤箱,取出一份手稿,獻給圣人。
邵樹德就站在田埂上,逐字逐句翻閱。
看完之后,閉目沉思良久,最終睜開眼睛,露出了微笑。
他說過的話,有人不當回事,有人則奉若圭臬。
他在教育兒子的時候,提出過“海拔”這個概念。
他在講武堂交流的時候,也提出過海拔。
他在國子監看望學生的時候,還是提過這個概念。并且,以海拔為引子,衍生出了高原、盆地等地理名詞。
烏光贊看樣子是記在心里的。
他在書中指出,高昌整體是個盆地,海拔相對非常低,最低點是覺洛浣湖(艾丁湖)。沿此湖向北行二三百里,海拔逐漸增高,直至遇見萬仞高山。
高山終年積雪,開春之后,冰雪融化,滲入地下的粗砂礫中,然后一步步向低處匯聚,這就是井渠修建的意義所在,即通過人工干涉,讓高山融水沿著固定的地下暗河河道流淌,為人類所用。
另外,他還同樣指出,高山融水并不總能滲入盆地,中途可能會被巖石阻截。證據便是火焰山中涌出的地泉,無處可去的時候,匯聚成河流,從地表傾瀉而下——這也可以反過來證實他提出的理論。
“多走走,多看看,繼續完善你的理論。”邵樹德說道:“你可知此書若成,對西域有何意義?”
“在選址的時候更準?”烏光贊說道。
“遠遠不止。”邵樹德哈哈大笑,心情萬分愉悅。
坎兒井這玩意到底是誰發明的,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有什么作用。
吐魯番盆地的最低點艾丁湖湖面位于海平面以下154米,是中國的自然地形最低點,也是僅次于死海的世界第二低洼地。
整個吐魯番盆地80的面積位于海平面以下,40位于海平面100米以下。盆地北緣被群峰所封閉,山頂積雪終年不化,海拔高差達到5600米。
春暖花開之后,山上的積雪、堅冰開始融化,受地形和重力影響,往盆地中間低洼地匯集,這就給了人們利用的機會。
而坎兒井的水源在地表以下的暗河中,避免的強烈的蒸發,最大程度留住了水。
吐魯番百姓有多年挖掘坎兒井的經驗,但并未提出完善的理論,這是一大遺憾。
經驗傳承是容易走樣的,而且也沒什么的進步。如果遇到戰爭,傳承更是有可能斷代。
就說一點,當歷史上漢人第一次控制吐魯番盆地時,當地的土著還是白人。但白人與白人也是不一樣的,也分種族、民族。
千年之間,吐魯番的人種是不是已經被換過了?這個可能性很大。
更別說,后世蒙古統治時期,因為海都汗與忽必烈的戰爭,吐魯番、哈密一帶的人死傷慘重。曾經輝煌的文明成就毀于一旦,百姓迅速愚昧化、原始化。一直到清末,都沒恢復唐時的文明水平。
這就是文明斷代,與東北人口、文化周期性清零是一個概念。
所以,勞動人民利用自己的智慧創造出來的東西,一定要歸納總結,著書立傳。即便當地遭受戰火的摧殘,文明水平出現倒退,只要書籍仍然保存了下來,它就不算真倒退,因為后人可以學習,甚至推陳出新,不斷進步。
用理論來指導,而不是靠經驗推動,這是邵樹德一貫的態度。
“書稿若成,朕又何吝官爵?都水監兩位使者,你必居其一。”邵樹德說道:“從今往后,說不定還能就此衍生出一門學科。學它的人越多,西域的發展就越快。”
“陛下,西域還有類似高昌的盆地?”烏光贊有些驚訝。
“當然是有的。”邵樹德笑道:“只是沒有高昌這般離譜,但也是可以利用井渠的。烏卿若去西邊走一遭就知道了,大部分州縣軍鎮都在利用河水灌溉農田。而西域夏天日頭毒,很多河水白白蒸發掉了,實在可惜。南邊,有一個更大的盆地。天山兩邊,也有修建井渠的必要。”
南疆的于闐、北疆的烏魯木齊一帶,后世也有幾百條坎兒井。
再遠點,河中的費爾干納盆地,當地人也大修坎兒井,都是利用地形自流灌溉。
“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百姓,臣嘆服。”烏光贊說道。
“朕若不為百姓考慮,如何心安理得享受這花花世界?”邵樹德笑道:“同光元年了,這年號一出,你當知接下來朕要做什么事。”
做一些利在千秋,與日月同光的大事!烏光贊若有所悟。
其實,這就是古來改年號的意義。它表明了君主的某種態度,屬于真·政治信號。
“朕想修撰一本書,包括萬象,無所不有,暫定名《同光全書》。”邵樹德說道:“烏卿的書稿完成后,可編入此全書之內。好好干,朕等著。”
“臣遵旨。”烏光贊躬身行禮,道。
這是真心實意,為了利在千秋的大業。
“周敬仙,二丁,欠常田八畝、桃半畝。”
“白六,一丁,欠常田四畝廿步、桃半畝。”
“張君子,一丁,欠常田六畝。”
“康阿炯,二丁,欠常田七畝廿四步,桃一畝。”
邵樹德、烏光贊二人說完話后,并沒有走,而是繼續站在那里,看著田畝。
不遠處一名小吏悄悄擦了擦額頭的汗,大聲報田畝數量。
這是給前來西州定居的六千鎮兵授田。
鎮兵是職業武人,拿相當于禁軍七八成的錢糧,舉家遷來西州之后,自然要授田了。
田是給他們家屬種的。
在初期局勢不穩的時候,需要屯駐軍隊彈壓地方,武夫的家人們就是天然的移民。為了保障他們的生活,必須授予田地。
邵樹德給的標準是一戶二十畝,但說實話,并不容易做到——這不是欠著么?
在唐代的時候,高昌一戶百姓的田地數量不足十畝,個別奴婢身份的甚至只有兩三畝——兩三畝地,如果兩年三熟,養活他一個人都夠嗆,畢竟一個成年人一年需要消耗四斛糧食(約433斤)。
回鶻時代,高昌有所發展。墾田數量從唐代不足千頃變成了1400余頃,但當地人口也增加了,畢竟來了大批回鶻軍人、將官嘛。
今年是大夏占據高昌的第三個年頭,墾田數量又有所增加,達到了1700余頃。
多出來的三百頃,外加沒收的回鶻官員、富戶的田地,加起來不到五百頃,也就夠給兩千五百軍士完整授田的,所以必然存在大量拖欠的現象,這是亟待解決的事情。
但只要完成這件事,西州的局面也就徹底穩固了。
六千戶中原武夫,差不多三萬人口,平均財富是整個高昌最多的,屬于當地毫無爭議的統治階級。家里少地、無地的高昌土人,甚至會淪落為他們的奴婢,依附于他們生活,這進一步增加了這個群體的力量,同化速度會大大加快。
“有些高昌百姓,耕種著幾畝薄田,饑一頓飽一頓,實在辛苦。”授田完成之后,邵樹德喊來了一名官員,說道:“問問他們愿不愿意去遼東。與其在西州苦熬,不如去遼東當佃戶,至少可以種五十畝地,只要肯吃苦,生活肯定比現在好。”
“臣遵旨。”官員立刻應道。
邵樹德繼續沿著田埂行走。
剛剛確認完自家田地的鎮兵紛紛拜倒在地,口呼“萬歲”。
“第三年了,還是得苦一苦河隴百姓。”邵樹德嘆了口氣,道:“傳旨,河西、隴右二道征發兩萬丁壯,轉輸糧豆十萬斛至伊、西二州。糧食交割后,就地開挖井渠,平整田地。”
“萬歲!”武夫們耳尖,聽到后熱烈歡呼了起來。
邵樹德大笑。
在武夫和百姓利益沖突的時候,他果斷選擇了武夫,沒有任何猶豫。
高端的統治者,其手段就是這么樸實無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