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承節最近有點待不住了。
終日待在紫薇城內實在太無聊了,無聊到讓人發瘋。躁動的情緒幾乎讓他壓抑不住內心的渴望,下一刻就騎上馬背,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遨游。
無奈所有人都委婉地勸解,甚至就連母親都阻止他,邵承節這才無奈地待在洛陽理政,批閱著一份份送來的奏疏。
“遼東道轉運使張全義奏報,去年新建陂池七個,增良田五千余頃。”
左諭德梁震看完奏疏后,寫了一份簡明扼要的總結貼在上面,遞給太子。
太子粗粗一看,心中有數了,翻開后逐字逐句地審閱。
“世間惜無第二個遼東。”看完后,他感慨道。
這些年,遼東可耕田地數量一直在增長,部分原因是農田水利設施的改善,有更多土地可被灌既了。另外一部分原因則是遼澤慢慢退去,雖然緩慢,但肉眼可見,每年都會淤出一部分陸地,經過改造后,都是可以成為農田的。
老實說,邵承節不清楚遼東的極限在哪,甚至遼東當地的官員也不知道。他們只清楚,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到處是厚厚的荒草甸子,幾乎比人還高,動物出沒其間,都不怎么怕人。
遼東的開發,甚至只進行了一小部分,即便再過個幾代人,土地還是分不完。
退一萬步講,即便一百多年后現有土地分完了,但遼澤及其他沼澤退化之后,說不定又多出來更多的地。
甚至還可以砍伐森林啊,樹木賣錢,給人修橋蓋房子,土地平整出來,放牧、種地皆可——在后世21世紀,光黑龍江一省的黑土地農田,換算成唐畝,按府兵一人授田150畝來算,可以安置二百多萬名府兵。
當然,我們也知道,此時的遼東沼澤較多,森林密布,與后世環境不太一樣。且后世的農業技術更高,可以將許多古代認為沒有價值的土地開墾出來。但此時的遼東道北部,面積也比后世大啊,俄羅斯濱海邊疆區的大片土地也被劃入了進來…
總之,有點可怕。
說句不中聽的,終大夏一朝,都別想把遼東的資源耗盡,無論是土地、森林還是動物、漁業資源,你沒那個本事消耗完。
梁震一邊飛快地寫下一份奏疏的“省流版”簡報,一邊說道:“殿下,遼東耕作數年的農田,一歲一熟,畝收普遍在兩石以上。湄沱湖那邊種水稻,收成甚至更高。這個地方,臣謂之‘天賜之地’。”
“怪不得圣人如此看重遼地。”邵承節笑道。
他去年出生的嫡長子,今年不過兩歲,就已經被冊封為王了。就在上個月,圣人于高昌下旨,冊封嫡長孫邵修守為遼王——皇十子邵知遠被一同冊封為吳王。
才兩歲就急不可耐地冊封,可見遼王這個王號在圣人心中還是比較重要的。邵承節覺得,他以后如果有了嫡長孫,同樣冊封為遼王,形成一個傳統。
“殿下,張全義確為能臣,吏部考功皆為上等,然其在遼東為官多年,該調一調任了。”梁震寫完一份簡報,貼上后,遞給了太子,說道。
“圣人還在西域,封疆大吏之任免要慎重一些。”邵承節接過簡報,看了看。
這是劍南道巡撫使郭黁發來的,請朝廷撥發耕牛,以助黎、雅、嶲三州河北移民生業。
“郭黁好大口氣,一下子便要耕牛三萬頭。”邵承節問道:“司農寺可有這么多牛?我記得多年前就從草原牧人、關北農戶手中收小牛訓練、培育,三萬頭應是有的吧?”
“殿下,而今哪處不缺耕牛?”梁震說道:“黎、雅、嶲三州之地,便要三萬頭,大夏數百州,豈不是要數百萬頭?臣料郭撫臺無需如此之多的耕牛,更何況劍南多水田,司農寺培育的‘沙牛’擅長旱地耕作,怕是無法適應劍南氣候。殿下可少少給一些,不超過萬頭即可,著沿途州府提供草料催肥,送往成都,料郭撫臺不會不滿。”
“昔年我在蜀中,發現李茂貞治下百姓確實乏牛,沒想到過了這些年,竟然還是缺。”邵承節說道。
“殿下或可令司農寺至蜀中覓地,興建牧場,培育適合當地氣候的耕牛。”梁震說道:“短期內或出不了什么成果,但有些事,總要有人開頭來做的。如果在子孫后代手里結了碩果,也是一樁美事。”
“準了。”邵承節點了點頭。
花費不小,但也算不得太多,對后世蜀中的農業發展卻有著極其關鍵的作用,這種事當然要做,子孫后代會感謝你的。
而通過他倆的對話也可以看得出來,如今大夏君臣談論起“育種”完全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農作物要育種,牲畜要育種,果蔬要育種,幾乎已經成了常識。
這種所謂的“常識”,其實也是圣人不斷強化得來的。鐵力馬、沙牛、烏延羊、黃芽菜等,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那兒,好處已為眾人盡知,自然沒人再將這種學說當成歪理,而是用很自然而然的態度談論。
司農寺早在多年前就把倉儲業務與戶部交割干凈,現在是一個很純粹的育種機構,旗下有許多牧場、農田、果園供其展開實驗,每年甚至還能為皇宮提供大量糧肉果蔬。
這次到蜀中新辦育種場,是司農寺首次把自己的觸角延伸到南方。
邵承節親手擬完旨后,著人發往中書。
他很清楚自己的不足,即在治國才能方面有所欠缺。但正因為這種認識,他決定完全在父親定下的框架內行事,不瞎折騰。
就像培育適應蜀中氣候的新品種耕牛一樣,這就是沿著父親的既定路線往下走。
蕭規曹隨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懂就是不懂,承認沒什么大不了的。不懂裝懂,故弄玄虛才真的害死人,還會搞壞目前還算實事求是的官場風氣。
中旨發出之前,梁震仔細看了看,這才交了出去。
他對太子還算滿意。
太子好武,精通軍略,喜歡調教部隊。在涉及到軍事方面的政務上,往往非常主動,十分強勢,一切以他為主。
但在民生上面,他就不那么堅持了,不過也不完全聽群臣的,而是先對照下符不符合圣人既定的方針。
有些時候,梁震都哭笑不得。這個被圣人耀眼光環壓制住的可憐孩子啊,對父親的崇拜已經深入骨髓。
不過也不是壞事吧。圣人的才具,梁震十分佩服,太子這么做,至少在他這一代,對國家而言,利大于弊。
“有監察御史請停途徑河南、河北之移民,這事怎么看?”接連處理完兩樁政務后,邵承節翻開了第三份奏疏,看完后問道。
監察御史官不大,但權力極大,一共十人,常年有至少七人在外巡查,有時候甚至全放出去。
河南、河北去年遭了點旱災,糧食歉收。監察御史察訪民情后,上疏請停移民,以減少遞頓開支。
“諸州常平倉,儲糧可充盈?”邵承節問道。
“殿下,建極十一年河南遭災,糧食歉收,波及直隸、河南、淮海三道九州。去年又有旱災,波及十一州。”梁震說道:“四年兩遭災,諸州常平倉已放出去了不少糧,所費甚多,談不上充盈。具體還剩多少,還得找戶部官員詢問。”
“好,明日便召戶部官員問對。”邵承節說道:“汴州、徐州、貝州、幽州四大庫,可否開倉放糧?”
縣有縣庫,州有州庫,都是歸地方管的。
但位于汴州、徐州、貝州、幽州的四個大庫,卻是河南、河北地界上直屬于朝廷的倉庫。前唐年間,貝州大庫就號稱“天下北庫”,除糧食外,還有大量軍資,以支持范陽、平盧二鎮的邊軍。
當然,河南地界上還有一個經常被所有人遺忘的超級倉庫:位于洛陽城內的含嘉倉城,儲糧百萬石。
這個倉城有漕渠通尹水,入黃河,交通極為便捷。
全國第一經濟重鎮、富庶的河北大平原上產出的海量糧食可盡輸于此,關北、河東、關中的糧食除填滿千金寨(位于靈州)、渭橋倉(長安)、龍門倉(絳州)、會寧關(會州)四大倉外,多余的糧食亦可經黃河水道輸送至此。
比起前唐年間,含嘉倉城甚至有小幅度擴建、改造,以便短期存儲肉脯、魚干、奶粉之類的物資,是全國當之無愧的第一大倉——只不過一般人不太會提及這個倉庫,因為它默認供給洛陽,不作他用。
“殿下自可做主。”梁震說道:“臣以為開倉放一些陳糧無妨,但移民絕不可停,否則圣人或不喜。”
移民同樣是父親定下的基本國策。邵承節不打算在這件事上改弦更張,雖然有些言官說“骨肉分離”是人倫慘劇。
“那就開倉放糧。”邵承節直接說道:“待年景好時,再慢慢填滿,反正河南、河北也無甚戰事了。”
這四個大倉,朝廷也是花了不少年頭慢慢填滿的,算是積蓄了。如今各地遭災,就是開始花積蓄的時候,好在中原已經太平了好幾年,無需擔負巨大的軍糧開銷,這是比較有利的一面。
隨后二人又談了些其他事情。
比如有人奏報,出海船只攜帶大量違禁兵器。邵承節決定不管,因為航海也是父親定下的國策,暫時還可控,沒必要神經兮兮的。
再比如有人上奏,近年來草原鹵堿大肆進入中原,榷堿錢十分取一,實在太低,請加為五分取一,以增朝廷收入。邵承節想了想父親的原則,鼓勵草原與中原加深貿易聯系,于是留中不發,繼續維持當前的稅率。
如此一直處理到午時,他才稍稍有空休息下。
雪片般的奏疏,一一處理根本忙不過來,說不定還要挑燈夜戰。而且這還是經政事堂宰相們“過濾”了一遍后送過來的,可想而知原本的工作量有多大。
想到這里,他嘆了口氣,決定下午偷個懶,去趟講武堂,與進修的將校們一起復盤下西征戰事。
對別人而言,這是勞心勞力,但對太子而言,這是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