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晴。
朔望大朝會上,有人提議誅殺偽帝鄭仁旻,因為這廝極不老實,在瀘水惺惺作態,哭訴一番,引起云南動亂。
有人甚至把趙嵯政降而復叛之事也栽到他頭上。
通海都督府更有人打起偽帝的名義作亂,引得燕王邵明義親自指揮龍虎軍平叛。
邵樹德聽到時也很惱火。
也就鄭仁旻沒老婆,不然給你顏色看看。不過他還有老媽,哪怕再老再丑,高低也得把你媽的肚子弄大。
朝會結束之后,他在東內苑接見了長和國君臣。
率先上前拜見的是高氏、趙氏、楊氏、董氏、段氏等西洱河大蠻。
其實,單純論實力的話,這些所謂的蠻部首領未必就能在南詔、長和排位多靠前。鄯闡府、通海都督府、銀生鎮的一些蠻部首領,能動員的丁壯數量其實是要超過他們的。
即便單個實力不如,聯合起來,靠人數也能輕松壓死你。
但南詔、長和畢竟是有法度的國家,不是草臺班子。西洱河諸部在大理附近生活,經常被首領征兵征糧,久而久之,很多人就進了體制。
他們其實是以部落為后援,用體制內的官位來發揮影響力,撬動整個國家的力量,那就不是其他部落首領能比的了。
“諸卿都是中原大族苗裔,既已入京,以后便好生做事,勿要多想。”邵樹德先讓人給他們送了一份賞賜物品的清單,然后說道:“西洱河諸部,仍居舊地,聽候朝廷調令。”
“臣遵旨。”眾人齊聲應道。
五大族一共來了十多人,都安排了官位。
最高的是前東川節度使楊干貞,出任刑部郎中,其弟楊詔擔任光祿丞。
職級最低的董伽羅則是殿中侍御史。
全部都是京官,全家都搬過來了。以后老老實實為朝廷工作,雖然因為出身問題,他們這輩子可能升不到哪去,但為下一代打好基礎,卻也不難。
自唐以來,并不歧視蕃人。
匈奴劉氏出身的劉崇望能當宰相,鮮卑段氏出身段文昌能當宰相,龜茲白氏出身的白敏中能當宰相,他們這些白蠻后裔當然也可以。
更何況,他們并不是蠻人,而是“正兒八經”的中原望族后裔新鮮出爐的簇新族譜擺在那里呢。
臨走之前,燕王親自踐行,給他們在大理好好宣傳了一番,現在所有人都知道這五大家原來是漢人大族出身——不管他們信不信。
來到京城后,圣人還賞賜了諸般物品。禮單上的錢帛、金銀器也就罷了,鯨油蠟燭、鯨皮靴、貂鼠裘衣卻是稀罕物,甚至每個人還賞了一輛四輪馬車…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圣人也不虧。
拋開皇宮內的各種工藝品、金銀器不談,光從兩京、弄棟府庫里搬出來的紲布就有五十多萬匹,長和國鑄的銅錢也有二十多萬緡,柘蠶綢十五萬匹。
紲布在中原是高價貨,即便這會價格注定要暴跌了,但至少比一匹絹值錢吧?柘蠶綢可能中原人不太喜歡,但折價發賣也不是問題。總之,這把賺大了,發完軍賞還多有剩余,可運回國中,充實府庫。
怪不得都喜歡滅國呢,這種一次性的巨額收入拿得就是爽。
“陛下,臣等亦有禮物獻上。”見圣人沒什么話說了,楊干貞上前稟報道。
邵樹德看向韓全誨。
韓全誨用眼神示意了下,小黃門立刻將禮物呈現上來。
一般的禮品也就罷了,邵樹德的目光投注在“活物”上:幾匹馬兒。
“陛下,此為巴滇駿馬。”楊干貞介紹道:“魏晉時期,云南馬數入中原。竹林七賢之王戎就好乘巴滇馬,東晉明帝亦曾乘巴滇馬,往探王敦軍營之虛實。”
“諸葛亮平定南中(今曲靖、昭通),‘賦出金銀丹漆、耕牛戰馬,給軍國之用’。”邵樹德說道:“巴滇馬給了蜀漢不少幫助啊。”
這種馬身形矮小,其實不太受他喜愛。
但自然界任何一種動植物都是有用處的。他想起了后世保加利亞一種名叫“拉斯切克”的馬,這種馬其他方面沒什么,但擅長山地行走,在東南歐山區走起來十分穩健,遠勝其他馬匹,于是成了奧斯曼帝國軍隊的標配馬匹之一。
這些馬種,已經經過了環境的自然選擇,其本身攜帶的基因資源是有用的。
“交給司農寺,看看能不能培育一下。”邵樹德吩咐道。
“遵旨。”韓全誨讓人將馬領走。
“此馬為何名?”邵樹德問道。
“越賧馬,產自永昌鎮。南詔以來,滇池、永昌為兩大產馬地,尤以后者為主。”楊干貞介紹道:“滇池、永昌兩地之馬為野放,不置槽櫪。國中有令,永昌每年揀選越賧馬駒數百至大理,三年內飼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如此喂養之法下的馬尾高,尤善馳驟,日行數百里。”
越賧馬就是騰沖馬。
邵樹德聽了有些感慨,南詔養馬還挺科學的嘛,也舍得花本錢。
他曾翻閱唐朝典籍,得知南詔多馬,故騎馬之風盛行。府兵馬軍士卒自備馬匹、甲胄,農閑間隙于村寨之中練習騎馬技擊。
又有“望苴子蠻”,“男女勇捷,不鞍而騎,善用矛劍,馳突如神”——“不鞍而騎”,對騎術要求是很高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唐德宗貞元十年(794),異牟尋進貢唐朝“方土所貴之物”,越賧馬“統備甲馬”。
甲馬是南詔對全身披甲的戰馬的稱呼,騎士披上甲胄后,就是具裝甲騎,而南詔確實曾有一定數量的具裝甲騎。
正版鐸鞘、具裝甲騎都進獻給唐朝,比西域那些國家出手闊綽多了,南詔還是有錢!
“朕征發望苴子蠻兩千,人都來京了嗎?”邵樹德問道。
“都來了,駐于中渭橋。”韓全誨稟道。
望苴子蠻是南詔最能打的部隊,每次都充作先鋒,當死兵用。鄭仁旻搜羅在身邊充當衛隊,實在是瞎搞。
平滅長和國后,邵樹德征發望苴子蠻兩千人入京,準備西征時用,如今已經到位。
這就是大國天子的本錢。
他記得后世滿清征討緬甸,調集北京八旗兵、關外八旗兵、索倫兵、蒙古兵、福建藤牌兵、四川綠營、云南兵、地方土司兵等,幾乎是大雜燴。
他征討西域,有洛陽禁軍,有靺鞨、女真、契丹、回鶻兵,有奴部侍衛親軍,有內藩部落兵,有磧北部落兵,有河隴蕃漢丁壯,現在還有云南蠻兵。
李世民都能從印度河搖人來打高句麗,我自然也能讓東北、云南野人去打西域。
這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望苴子蠻編入奉國軍,自成一都。有司厚給酒肉、賞賜,都要上陣了,這方面不要虧欠。”邵樹德吩咐道。
“遵旨。”韓全誨應道——這事由樞密院管,他只是個傳話的。
邵樹德又隨意看了看其他禮物。
其實都不是很值錢,地方土特產罷了,比如在中原比較暢銷的紅藤杖。
白居易《紅藤杖》詩中曾有“火山生處遠,瀘水洗來新”之句,已經說明了這種紅藤杖的產地:永昌。
保山、騰沖一帶,竹木繁多。有紫色藤竹,其實為一種藤條,去皮后通體紫紅經火烤,將其靠根部的一頭彎成杖頭,上面再雕以圖案花飾,儼然一件工藝品。
又有桐華布,是一種產自高黎貢山的灌木類木本木棉,織成布后行銷中原。
銀生、拓南等地“蕃蠻不養蠶,惟收婆羅樹子破其殼,中白如柳絮紉如絲,紡為方幅,裁之為籠段。”
其實就是木棉布。
高黎貢山下的怒江河谷一帶,有蠻人采摘攀枝花織布,但絨短,主要做枕心墊褥,這次也進獻了一批。
另外還有荔枝干、椰子干、檳榔等物事,都是小物件了——云南是有椰子的,諸葛亮征討南蠻時,見到椰子樹,令軍士砍伐,“不令小邦有些異物,多食動氣也。”
邵樹德想吃椰子的話,其實是可以辦到的。
這玩意保存時間比荔枝長多了。唐玄宗要七百里加急才能送到京城,但椰子連五百里加急都不需要。
只不過他暫時不想這么做罷了,不過以后有機會可以嘗試一下,大不了被大臣們噴一噴罷了。偶爾一兩次,還扛得住。
最后還有一些禮物,與小工藝品擺在一起,顯然不是很貴重。
邵樹德看了卻若有所思,因為這是翡翠飾品,應該出自南詔麗水鎮。
難道又要帶貨?人為將其價值炒起來?
邵樹德決定好好思考一下,盡可能制定一個相對周全的計劃。反正帶了那么多貨了,也不差翡翠這一樁東西。
楊氏、段氏、董氏等五大家離去后,邵樹德看向已被凍得嘴唇發青的鄭仁旻。
“賞貂鼠皮裘一件。”他揮了揮手,吩咐道。
“謝…謝陛下賞賜。”鄭仁旻低下頭,艱難地說道。
邵樹德看了他很久,突然笑了,道:“就伱這樣,還想娶吾虎女?”
鄭仁旻面紅耳赤,道:“求陛下饒恕。”
其實,他現在很危險。
古來滅國之后,為了保持地方穩定,會拉攏當地大族,授予官爵,穩定人心。但國君的下場一般都不怎么好,是死是活,全看戰勝者的心情了。
簡而言之,滅國后的統戰對象是大臣們,而不是國君。
“渡瀘水之時,你可給朕找了不少麻煩啊…”邵樹德說道:“至雅州之時,是不是還做了幾首詩?詩中怨氣十足,你讓朕很難辦啊。”
“求陛下饒命。”鄭仁旻泣道。
“罷了,我連前唐遜帝都沒殺,懶得理你了。”邵樹德說道:“與大諲撰一樣,授你中散大夫之職,賜宅邸一座,與大諲撰作伴吧。”
中散大夫是正五品散官,非職事官,就是領一份俸祿罷了。
但說實話,還是很厚道了,鄭仁旻至此一顆心才落回肚里,磕頭道:“臣謝陛下隆恩。”
“在京期間,本分點。”邵樹德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