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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二子

  九月九,重陽佳節。

  邵樹德剛剛去渭州、岷州、河州巡視了一番,回來就收到了捷報。

  他稍稍放下了心。

  有這份捷報,國中局勢就更加穩定了。開國十余年,已滅契丹、渤海、長和三國,聲威震于南北,不斷強化著大夏新生王朝的基礎,提升其合法性。

  護圣郡王邵端奉夫婦已來秦州多日。

  四月完婚之后,在京中小住了幾個月,本來就要啟行前往護圣州了,結果又被喊來了秦州,陪伴母親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刻。

  太醫署的官員們都束手無策,甚至連個說法都給不出。為何趙貴妃之前身體不好,卻一直勉強維持,來了秦州后數月,就急轉直下?

  到最后,有人舉出了楊行密的例子。說他就快死了,但遠在宣州的兒子遲遲不回廣陵——召楊渥回來的公文被人扣下了——故“忍死待之”,直到兒子一回,交待完后事,很快就去世了。

  邵樹德沒有怪他們,生死有命,本就尋常。

  這幾日,他對八兒子的態度也好了很多,以前一直非常嚴厲來著。

  八郎也有點受寵若驚,以至于有點不真實感。

  “在京數月,護圣州那邊可別落下了,該管的還是要管起來。”小院內的葡萄架下,邵樹德叮囑道:“張策是有能力的,但你也不能甩手不問。”

  “兒知矣。”邵端奉低頭應是。

  “說說護圣州現在如何吧?好幾年沒去了。”邵樹德親自給兒子斟了一杯葡萄酒,問道。

  邵端奉起身雙手接過,斟酌了下語句后,說道:“大人下令在草原筑城,實乃勝負手。城池發展越繁榮,草原越安穩。”

  在草原筑城,當然不是邵樹德的創舉。而且,七圣州的諸多城池,多是契丹人開始修建的。大夏占領此地后,頂多將其修繕、擴建,變得更寬敞、更合理、更堅固、更舒適罷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以前的草原政權,多半只在王庭、衙帳之類的地方筑城,且水平還很低,居住條件比帳篷強不了多少。

  大夏在草原筑城,完全是中原標準的夯土版筑城墻,各種設施完善,防御堅固,居住舒適,與草原人的城池是兩個維度。

  “說說看,為什么。”邵樹德鼓勵道。

  “兒就舉幾個例子吧。”邵端奉說道:“去歲五月,兒至城外巡視,遇一牧人售羊,便隨口問了幾句。牧人提到,城里的貴人口味刁,喜歡吃羊羔肉,家里正好剛生了一頭,于是拿來城里高價賣了,換得的錢買點針頭線腦、鍋碗瓢盆、衣物鞋靴。”

  邵樹德點了點頭,問道:“就這些嗎?”

  “還有。”邵端奉說道:“八月的時候,有商人自北都來,兒在河邊捕鵝,又攀談了下。這個商徒是來收筋、皮、角的,說一般都是八九月份來,牧人會提前把存了幾個月的貨拿到這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賣完貨后,牧人便會采買粟麥帶回家。牧草不盛、牛羊乏食的時候,他們就靠這些糧食頂過去。”

  “若無這些糧食,他們很可能就要鋌而走險,出去劫掠了。”邵端奉補充了句。

  邵樹德有些滿意,八郎的觀察能力還是很強的。

  “城池的好處還不止于此。”邵端奉繼續說道:“城市可以給人看病、讀書,讓人來玩。城建得好了,商徒也愿意多跑,買賣就更加興盛了。”

  邵樹德原本還直直坐在那里,聽了半晌后,已經舒服地靠在了胡床背上,愜意品酒了。

  確如八郎所說,大夏對七圣州草原控制的話核心在于城池。

  每一州都有一座縣城大小的土城,多位于河畔,緣城開辟部分農田,種植粟麥、果蔬。

  邵樹德將其稱為草原上的“基礎設施”,必不可少的存在。蓋因居住在城里的工匠能提供牧民生活所需的各類手工制品,極大提升了他們的生活水平。

  城市的存在,也更容易吸引商人前來,因為這是天然的集市,大家約定俗成的交易場所。

  城市還能提供各種消費場所,比如茶館、酒肆、妓院等等。

  草原人的貧富差距是很大的。但窮人也有窮人的消費需求,比如投個一文錢、兩文錢,買碗粗茶喝喝,即便那茶水淡得不像話,但依然能讓人產生極大的滿足感。

  富人的玩法就更多了,甚至在吃喝玩樂之外,他們也會投資其他方面——

  城里有先生教讀書認字,家里牛羊多的富戶就可以把孩子送過去,將來說不定能到縣里、州里甚至郡王府當個小官小吏。

  如果再有點想象力的話,王府的官也是可以升上去當京官的。前唐就有這個傳統,諸鎮節度使幕府的官員,被朝廷征辟,數不勝數。

  “護圣州的往后的日子,你有什么想法?”邵樹德又問道。

  “短期內就這樣了。”邵端奉說道:“大人若舍得,給我一些司農寺的官吏,兒給他們安排位置,把全州的農畜之事好好整頓一番。這個過程怕是要十年,十年之后,兒想修筑第二座城,建第二個縣。”

  “你是我的兒子,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邵樹德笑了,說道:“可以給你。但你也得多多培養護圣州本地的人才,宋家不是給你推薦了不少人么?王傅張策也呼朋喚友,帶過去不少家族。這里面肯定有人才,要善于發現、任用人才,干得好了,便可以到內地來當官。”

  “是。”邵端奉說道。

  “怎么突然想建第二座城了?”邵樹德對這個問題比較關注,這其實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兒覺得在草原上橫空出現的城池,改變了很多牧人的生活習慣。離城遠了,生活就不便利,日子要難過許多。”邵端奉說道:“它仿佛無形之中存在一種牽引力,讓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們總是不自覺地向城市靠攏,用處太大了。”

  其實,王傅張策對建第二座城是持保留看法的。他認為護圣州城池越多,戶口越殷實,越容易引起朝廷的注意力。當你花費了巨大的心血,將當地開發出來后,朝廷突然要求廢藩置縣,你怎么辦?

  要知道,護圣州還是遼東道的屬州啊。羈縻州升為正州,并非沒有先例。

  但邵端奉覺得這是杞人憂天了。小小護圣州,有兩三個縣頂天了,朝廷能看得上?

  “好,好啊。”邵樹德欣慰地笑了。

  原本他還有些擔心八郎受不了草原的“艱苦”生活的,現在看來,多慮了。他還有興致出城游玩、打獵,還有雄心在護圣州建第二個縣,這一切都說明他打算在那邊扎根了。

  “多陪陪你母親吧。”邵樹德說道:“她——沒幾天了。”

  九月十三日,十三皇子邵濟志奉詔來到了秦州。

  邵樹德在同樣的葡萄架下與兒子會面,張惠也來了,給父子二人沏茶。

  “云南的事情聽說了吧?”他問道。

  “阿爺,消息傳到長安,全城轟動。”邵濟志興奮地說道:“父老們都說,多少年沒有過這等振奮人心的消息了。”

  “還有人說,前唐初年,也滅了高昌等國。大夏初立就滅國,這又是一個煌煌正朝。”

  “有商徒摩拳擦掌,說要去南蠻那邊做買賣,把南蠻的奇珍異寶弄到大夏來賣。”

  “哦,對了,還有很多人寫了詩,稱頌朝廷的豐功偉績。”

  邵濟志今年才十二歲,看起來有些熱血少年的意思,這話頭頭是道,與有榮焉。

  張惠含笑看著。

  她這一生頗為傳奇,如今行將就木,已無別的心思,唯愿看著兒女們平安富貴。

  “有心了。”邵樹德笑道:“云南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云南新得,民心未復,還需自己人鎮守。”邵濟志說道。

  邵樹德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邵濟志見父親沒搭話,又道:“兒聽聞鄯闡府賊眾甚多,如今他們投降,乃迫于形勢,心中并未臣服,還需…”

  “你聽誰說的?”邵樹德問道。

  邵濟志張了張嘴,感覺到有些不對,只能道:“很多…很多人都這么說。”

  張惠起身,又給父子二人添了點茶。

  邵樹德拉著她的手坐下,盯著兒子看了半晌,直到他心里都發毛了,才說道:“朕已傳旨,置大理府、姚州、昆州、騰州。”

  “騰州位于何處?”邵濟志問道。

  大理府應該就是南詔、長和的西京了。

  昆州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其東京鄯闡府,取“昆川”之意。

  姚州多半是弄棟鎮,唐姚州故地。只有騰州不知位于何處。

  “便是南詔之永昌鎮。”邵樹德說道。

  “兒知矣。”邵濟志低聲說道。

  “你還愿去云南嗎?”邵樹德問道。

  邵濟志低頭不語。

  “哼!挑肥揀瘦。”邵樹德臉一落,道:“大理、昆州這種地方,阿爺若給出去,豈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國家沃土,只給邵氏子孫,像話嗎?”

  “阿爺教訓得是。”邵濟志低頭說道。

  “阿爺現在問你一句,如果要你去云南之藩,你愿不愿意?”邵樹德問道。

  “陛下!”張惠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你不要多話。”邵樹德看著兒子,問道:“愿不愿意?”

  “愿…愿意。”邵濟志說道。

  “希望你真的愿意。”看著兒子可憐的樣子,再看看張惠憂慮的神色,邵樹德嘆了口氣,道:“先在京中學習吧,過幾年再之藩。”

  “陛下…”韓全誨在院門外輕聲呼喚。

  “何事?”邵樹德問道。

  “趙貴妃午后小睡了會,結果一睡不起,已經…”韓全誨小聲說道。

  邵樹德坐在胡床上,久久不語。

  他突然想起了當年在綏州時的一件小事。

  因為要去夏州見諸葛爽,趙玉為他整理袍服,挑選禮物,各種叮嚀,就像一個稱職的妻子一樣。

  在那整整一年,他每天早上醒來,都下意識探手摸一摸身旁,看看趙玉人在不在。

  三十三年后的今天,玉娘不在了。

  “傳旨,追贈皇后,著太常寺定謚‘明獻’。”邵樹德抬起頭來,說道。

  察色見情曰“明”,聰明睿哲曰“獻”,這是美謚了。

  “遵旨。”韓全誨應道。

  謚號是太常博士定的,然后呈交禮部。禮部如果不滿意,會要求打回去重定。

  前唐初年,因為許敬宗的謚號問題,高宗就與禮部暗戰許久。

  這次如果走正常流程,無論是太常寺還是禮部,出于種種原因,很可能只會給個平謚。如今圣人直接定下了,顯然思慮已久,太常寺應該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張惠輕輕嘆了口氣。她很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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