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朔望大朝會后,已經沒有什么可以阻止邵樹德出宮熘達了。
充容韋氏已懷有身孕數月,她緊張得要死,因為十幾年前曾經流產過一次。但那時才十三四歲,這會已經三十了,應該問題不大。
儲氏與何皇后也雙雙懷孕。
邵樹德其實也不想的,但看到后宮中的女人,想了想還是更享受在這兩位緊緊包容下爆發的快感。不過她倆也過巔峰期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為他生兒育女。再往后,年紀大了,危險系數大增,如果還想看到她們活著的話,最好適可而止,尋找新的生育工具。
搞大了好幾個女人的肚子,邵圣也賢了,在六月二十日這天,帶著部分官員、宮廷衛士,在銀鞍直、飛熊軍、奉國軍的護衛下,北上靈夏。
他首先直奔富平,在曾經住過的院落內緬懷了兩日。
在這里,封氏姐妹為他唱曲、舞劍,仿佛出征前的拉拉隊一般,給他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
惜斯人已逝,只余空空蕩蕩的屋舍。
邵樹德走進臥房,輕輕撫摸著一張陳舊的桉幾。當年,他在榻上摟著小封嬉笑,承恩完畢的大封披著薄紗,背對著他,跪坐在桉前批閱公函。
邵樹德甚至躺到了床榻上,恍忽間看到了大封回頭嗔怪他與妹妹弄得太大聲了。
“唉。”他頹然放下了伸出的手臂,默然片刻后,起身離去。
又在曾與諸葛爽下棋、研討兵法的石桌旁坐了坐。
有些時候,對往事的回憶,能夠得到一些全新的感悟。
諸葛爽本是縣吏,后來響應龐勛作亂,大勢已去后帶著四百多人投降朝廷,被任命為汝州防御使。
他這一生的掙扎,完全就是個人私心與時代背景共同作用的結果。沒有太多的陰謀詭計,沒有什么英雄氣概,有的只是身不由己,隨波逐流。
“朕花三十年才稍稍改變了這個時代,現在已經沒有身不由己,沒有各種借口,再和諸葛爽那樣,就純粹是個人私欲了。”邵樹德用力拍了拍石桌,說道。
伴駕的文武官員們紛紛應是。
朱瑾挑了挑眉頭,又低下了頭。
這個時代,已經不是他的用武之地了,楊行密都能把他制得死死的,何況擁兵數十萬的大夏之主。
邵樹德站起身,倒背著雙手在庭院里轉悠。
當年孱弱的樹苗已經長成了參天巨木,亭亭如蓋,予人陰涼。
他又看向院落外的那棵大樹。
當年帶兵出征,諸葛爽特地拉住他,說“有幾分大將的沉凝氣度”了。
沒有人天生會打仗,人都有一個學習的過程。
天賦高的人學得快,學得好,但都少不了這個過程。
從笨拙地數軍隊人數開始,到指揮大軍排兵布陣,邵樹德花了好幾年工夫。
且因為學習時間短,功夫不到家,他賊喜歡列好陣后就與人野戰決勝負,一把定生死。
因為這不復雜,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立現當場。
“陛下,昨日抵達時,富平百姓迎于道左,口呼萬歲。”兵部尚書王溥說道:“當年擊敗巢賊,立保富平八縣不失,才讓百姓們有了選擇的權力。”
邵樹德笑著點了點頭,問道:“王卿當時在做什么?”
“當時剛考中進士,尚未得官,又與圣駕失了聯絡,于是跑到鳳翔府去了,依附于鄭公。”王溥說道。
“鄭公”就是宰相鄭畋。如果沒有他,大唐的最后一口氣在當時就咽下去了。
正是在他的積極操作下,唐廷才穩住了京西北諸鎮,并發動勤王兵馬,在龍尾坡大敗黃巢西征部隊,斬首兩萬多級,一步步扭轉了局勢。
國家末期,出現鄭畋這種人是幸運的。更多的時候,多是秦檜、水太涼之類。
“滎陽鄭氏,才智杰出之士,何其多也。”邵樹德說道:“鄭公后人如今在做什么?”
依稀記得,當年丘維道還在,更與西門重遂交好,聽聞要給他說門親事,就是鄭公之孫女。后來這件事黃掉了,也不知什么原因。
不過,就本心而言,邵樹德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折家這種關北豪強。控制著數萬人口的麟州,河套草原上還有附庸部落,本身可以隨隨便便拉出幾千凝聚力極強的子弟兵,這種姻親在起步階段最有價值。
“中和三年(883),鄭公罷相,其子凝績為壁州長史知州事,迎鄭公奉養。后又遷為龍州刺史、彭州刺史,鄭公隨往。光啟三年(887),鄭公卒于彭州。”王溥說道:“李茂貞入蜀后,不喜鄭氏后人,鄭凝績罷官,后又屢被打壓,故變賣家產,帶著為官多年所得的財貨,舉族二百余口人遷往黔中,教化百姓,耕讀傳家。鄭凝績已逝,子孫并未出仕。”王溥回道。
“王卿受過鄭公恩惠?”邵樹德笑問道。
王溥并不隱瞞,坦然說道:“鄭公喜獎掖后進、指點文章,臣受益匪淺。”
“卿已入政事堂,國朝不過寥寥數人而已,想要幫鄭公后人,也不難吧?”邵樹德又問道。
“國家公器,豈能私相授受?”王溥答道。
邵樹德笑了笑,道:“鄭凝績有幾個兒子?”
“有五子。長子操持家業,招募蠻獠耕種,次子、三子自小習武,訓練莊客,四子出外做買賣,五子學問有成,被諸多蠻獠洞主奉為座上賓,教習其子弟詩書文章、為人處世之道。”王溥答道。
“好一個地方豪強。”邵樹德贊嘆道。
同化,離不開諸如鄭氏這類大家族的功勞。
蠻獠還處于刀耕火種的狀態,他們改善了當地的農業技術,獲得了巨大的威望。同時身份尊貴,更容易帶動蠻獠學習中原禮儀、文化。
前唐時喜歡往房州流放官員,甚至連唐中宗都被流放到了那里。幾百年下來,房州從一個全是蠻獠的地方,在沒有官方移民的情況下,僅靠豪門貴族中的倒霉蛋,就慢慢文學漸興,禮儀漸成。
當地的紡織技術據說還水平挺高,別具一格,因為當年唐中宗、韋妃過去時帶著不少服侍他們的樂人、舞女、廚師、馬夫、工匠之類的人員——普通人流放,與貴族流放,顯然不是一回事。
“錄鄭凝績第五子為秦州夜郎縣令,他若敢去,就去上任。若有親朋好友愿去的,可從黔州支取一定錢糧。”邵樹德看向王溥,道:“朕受人恩惠,緬懷思之。卿受人恩惠,思欲報之,朕感同身受。”
說完,看著諸葛爽、蔣德溫二人經常坐的老樹下的座位,嘆了口氣。
王溥躬身行了一大禮。
一路走過鄜坊諸州,抵達綏州時,已經是七月初了。
綏州是個小城,也是邵樹德的起家之地。
當年他帶著經歷過殘酷戰爭的軍士駐防于此,作為夏綏鎮的外鎮軍,多番操作之下,獲得了第一桶金。
“拜見陛下。”城外的蒙恬墓附近,綏州大小官員、橫山黨項酋豪盡皆拜倒于地。
邵樹德令他們起身,溫言撫慰。
“綏州城當年小得沒有立錐之地,而今居然有十里城周,市面也繁華了不少。朕看了,心懷大慰。”邵樹德說道。
綏州在這三十年間的變化其實很大。
當年他遷移關東移民,又后送了不少巢軍俘虜,宋樂于此興修水利,開墾荒田。
三十年過去了,城市范圍擴大了好幾倍,各色店鋪鱗次櫛比,城外的牲畜市場至今生意興隆,經久不衰,給本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提高。
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但有些東西則永遠沒法改變。
州衙后院至今被保留著,無人入住。甚至于,綏州重新蓋了個官衙,老衙署就此不用了。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州衙后院曾是今上與趙貴妃生活很久的地方。
邵樹德昨晚就住在那里。一覺醒來,下意識摸了摸身旁,卻摸了個空,頓時悵然許久。
若非趙玉身體不太好,這次真想帶她一起北行。
“聽聞你們如今都住在城里了?”邵樹德看著一干黨項酋豪,問道。
“回陛下,咱們這一片,多居于龍泉、綏德等縣,也有住在延州城里的。”有人回道:“山里太苦了,生活也不便利,請個郎中都很麻煩。咱們都老了,還是住城里吧。”
邵樹德仔細看了這人一眼,心中有數了。
當年為了收買各個部落的大小頭人,便讓他們在官府領個閑職,拿一份俸祿。逢年過節再給一部分補貼,牲畜市場的收益也有他們一份。
原來這些人,也都老了啊,有的甚至傳到第二代了。
“朕當年答應你們的事,現在還算數。以后就在城里安穩生活著吧。人這一輩子,圖的不就是富貴么?”邵樹德笑道:“朕今日來此,見了你們,心里很高興,人人都有賞賜。”
“吾皇萬歲。”眾人喜笑顏開。
邵樹德看著這些須發皆白的黨項頭人,也哈哈大笑。
曾經桀驁不馴,敢打敢拼的部落首領,現在一個個老態龍鐘,走路都要靠拐杖。
他們做了官,拿了朝廷的錢,在城里購地置宅,與山上漸漸斷了聯系。而權力是不可能長久出現真空的,諸州官府自然會把黨項民眾管起來,編戶齊民,教育同化。
邵樹德許諾他們可以繼續拿錢,雖然這些人很可能已經沒有多少影響力了,畢竟當年的奴隸早就在官府治下三十年,民心漸移,大部分甚至已經入土了,新一代人是不可能認他們的。
但邵樹德是厚道人,他答應的事情,就要繼續下去。至于他死后,大夏新君廢除這些人的閑官閑祿、諸般分紅賞賜,那是新君的事情,與他無關。
橫山三大部分,即野利氏、沒藏氏和東山黨項,總體而言,只有野利氏、沒藏氏還有部分直屬部民,但勢力也大不如前——這些老態龍鐘的黨項杖翁,以前就是野利氏的附庸部落頭領。
在邵圣三十年抽絲剝繭的手段下,橫山黨項或許終究成為一個歷史名詞。究其根本,大概只因為邵圣掌握了“核心科技”:做大蛋糕,分化瓦解,徐徐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