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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這場「議事」其實也就是走個過場罷了。
主要是把楊渥拉出來亮亮相,讓大家都知道他還活著。
活著,意味著徐溫、張顥沒有趕盡殺絕,可以打消一些行密老臣孤注一擲的想法。亮相完畢后,楊渥又被軟禁了起來。徐溫、張顥各自派出可靠心腹共同看守,隔絕中外。從此以后,他就只是個橡皮圖章了。
八月二十五日,左右牙親軍在城內展開了大搜捕,抓了數十名楊渥的親信。
這些要么是楊渥在宣州時的舊人,要么是繼位后新提拔的,也就是元勛老臣嘴里的「幸進之徒」。未必全無本事,但在這個時候,他們也沒什么反抗的能力了,挨個就戮。正往廣陵趕的范思從、陳璠也在驛站被殺。
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楊渥繼位后并不是全無準備。
事實上他提拔了很多在宣州擔任留守時的心腹,還帶了三千兵馬至廣陵,以至于和過來接替的人產生了沖突。
但問題是,他在宣州帶的兵都看不起他,覺得他沒本事,沒能力,在徐溫、張顥發動叛亂后,這些人基本上都作壁上觀,沒有任何行動。
楊渥從來就沒有得到過軍心,這是他失敗的最大原因。
八月二十七日,楊渥生母史夫人出面,言「徐溫、張顥誅除亂政之人,功莫大焉」。此話一出,局勢更加穩定。
至八月底、九月初,前往各支衙軍宣慰的使者陸陸續續返回,帶來的多是好消息。衙軍、鎮軍不動如山,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對徐溫、張顥而言,這就是最大的支持。如今就剩外州大將們表態了。
九月初三,廣陵發生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洛陽。
這個情報是最高級別的,多年來首次使用七百里加急驛傳系統。在這一刻,人和馬都是「牲畜」,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要第一時間把消息傳回去。
邵樹德得到消息后,立刻下令徐州行營大張旗鼓組建起來,無需遮掩。
秦王邵承節率龍驤、金刀、銀槍三軍六萬人乘船南下,統領包括天成、岢嵐、落雁、廣捷在內的十余萬兵馬,進討淮南。
徐溫、張顥當然不可能讓所有淮南將士盡數投降。
若給他們幾年時間,以徐溫的本事,說不定能做到,但邵樹德等不及了。
他只需要徐溫、張顥的叛亂能給淮南造成混亂即可,這樣能減少南征大軍的傷亡,同時盡可能降低戰爭的烈度,讓淮南、宣歙二鎮保留更多的元氣。
至于不降的人,那也沒有辦法,只能武力解決了—徐溫、張顥或許可以逼迫楊渥下達投降的命令,但人家接不接就是另一回事了。
邵樹德預計,這種人肯定有,還不會是一個兩個。
淮南作為一個軍政集團,還遠沒有到腐朽的時候,甚至可以說還處于巔峰期。仗是不會少的,但—這也是傳統漢地的最后一場大戰了。
打完這仗,梳理一番,鎮之以靜,剩下的就靠時間來消化了。
反正徐溫、張顥這一鬧,算是重重打擊了淮南集團,今后即便有叛亂,其烈度也會小上許多。
九月初五,秦王邵承節臨行前一晚,邵樹德把他喊到了上陽宮永壽殿。
一起過來的還有七郎慎立、九郎行本、十郎知遠、十一郎知古、十二郎莊敬、十三郎濟志,他們將與秦王一起,參加學習。
學習資料會整理成冊,發給每一個兒子看看。
有些風氣,存在很久了,其實大家都知道。但當標志性事件發生后,依然會讓人十分震撼,并為之做出種種舉措。
「行密臨死前幾年,一直在征討不從,宣州田覠、潤 州安仁義先后被殺,諸州精兵悉集于廣陵,整編為衙軍、鎮軍各部。」邵樹德在殿室內走來走去,看著恭恭敬敬坐在下面的幾個兒子,說道:「真論起來,淮南其實和國朝有點像。廣陵諸軍就是楊渥的禁軍,徐溫、張顥所掌握的左右牙軍相當于宮廷侍衛和銀鞍直。話只說到此處,下面做題吧。
王彥范將一份份卷子發了下去。
邵樹德靜靜看著。題目是他親自出的,帶了一點「假設」。
第一種假設某朝定都洛陽,有禁軍十五萬,控制著整個舊河南道及關西一部分,北方人口近兩千萬,經濟尚可,武夫生活條件也不錯,地方藩鎮非常跋扈—邵樹德特地在這里加了一個皇子們學過的概念,跋扈指數100。
周邊還有魏博、成德、幽州、河東、河中、鳳翔、靈夏等藩鎮,南方、蜀中亦有藩鎮。這些藩鎮有的歸順朝廷,有的保持中立,有的則與朝廷作對。
大體上就是后梁時所面臨的情況。
第二種假設,經歷了數十年的戰亂,北方人口只剩下一千萬,經濟崩潰,武夫換了一茬又一茬,窮得快吃不上飯了,開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人心思定—跋扈指數50%。絕大部分藩鎮已經被削平,精兵多編入中央禁軍,藩鎮財貨也解入中央,所謂的節度使也就只是掛個名了,這時候禁軍是絕對武力,藩鎮沒有造反的實力。
大體上就是后周時的局勢。
皇子們接到試卷后,便開始了答題。邵樹德喝著茶,狀似神游天外。
今天這場考試,其實主要是為秦王準備的。題目并不好答,也非常考驗水平。
半個時辰后,茶都上到第二壺了,二郎第一個答完,把試卷交了上來。
邵樹德立刻坐好,拿過來仔細審閱。半晌后,他抬起頭,問道:「二郎,你為何覺得只有三成機會?」
「兒覺得恐壽數不夠了。」邵承節說道:「若二三十歲繼位,無有功勛,禁軍將士們恐不服,那是等死之局,說不得便有徐溫、張顥之事發生。若四五十歲繼位,或有機會,但若稍稍拖延一些,壽數又不夠了。」
邵承節對軍隊里的事門清,知道要獲得軍心有多難。你從頭白手起家創建部隊還好,但若是繼承的,就要付出幾倍的努力,效果還不一定好。
二三十歲繼承,不是說一定會有人造反,但禁軍多半不能如臂指使,就像羅紹威、王镕那樣,守家可以,出征千難萬難。而且一旦軍權交到外人手上,還有被造反的可能,簡直是死局。
四五十歲的話,這就太難了。
父親稱帝后,又花了好些年時間才一統北地,且河東還是和平易幟。如果河東死纏爛打,這會很可能還沒拿下。
五十多歲的人,已經沒那么多雄心壯志了。他的心態會變得保守,更擔心自己死后兒 子能不能順利接位,這時候會清洗大將。而只要一開始清洗,就會導致軍隊士氣降低,戰斗力下降,簡直是惡性循環,一樣是死局。像父親這般,五十多歲還不擔心身后事的,確實不多。
「那你覺得破局的可能在哪里?這里語焉不詳的,展開來說說。」邵樹德問道。
「多生孩子,看看運氣好不好,能不能出一個有本事的。」邵承節說道:「在此之前,多多聯姻,穩住那些藩鎮,然后找機會慢慢討平。
邵樹德笑了笑,道:「你這話是對的,但不全對。不過阿爺還是很高興,因為你知道邊界在哪里,沒有一味憑借蠻力硬來。人力有時窮,人要認清自己的能力,認清國家的極限在哪里。」
「不到軍中歷練,是不懂這些東西的。」邵承節說道:「昔年與龐師古潁水大戰,兒便在汝州供給軍需。一場戰斗要消耗數十萬支箭,要死幾千人,
整日窩在宮中,十指不沾陽春水,就容易沒輕沒重,懂個屁。」
「哈哈!」對兒子脫口而出的臟話,邵樹德不以為意,反而笑道:「這是阿爺今日最滿意之處。人要有邊界感你心中有這個概念,很好。不過,你答卷中提到,可出奇兵,孤注一擲,這還是有僥幸心理。」
「按部就班不行的,壽數不夠用。」邵承節辯解道。
「但你不是提了培養兒子么?」邵樹德問道。
邵承節嘆了口氣,道:「大人教訓得是。」「再說回方才之事。」邵樹德說道:「聯姻藩鎮是對的,但不能一味用武力討平。可以聯合藩鎮斗藩鎮,多斗幾次,被打的藩鎮山窮水盡,打人的藩鎮也會被慢慢掏空,收拾起來就容易許多了。但藩鎮們之間也會有合縱連橫,會兔死狐悲,具體操作起來很復雜,就不展開講了。」
「阿爺要告訴你的事,這種策略也可以用在其他方面,比如朝堂。沒有武力是不行的,那樣得不到軍心,會發生徐溫、張顥之事,但光用武力也不行,國力不夠、壽數不夠,這你都知道。」
「你明知道這些道理,但還是把武力解決作為第一選擇,這叫路徑依賴。你還年輕,沒吃過虧,所以覺得這樣走得通。唉,早知道哪里讓你栽個跟頭就好了。沒有刻骨銘心的痛,就不會長記性。」
邵承節汗顏。
「難打的藩鎮父親都幫你打掉了。你看看你打的都是什么人?劍南、湖南、渤海·····.」邵樹德嘆了口氣,道:「當年阿爺與朱全忠鏖戰了七八年,身心俱疲,以至于經常懷疑自己能不能取勝,甚至暴虐想殺人。打鄆、兗、齊三鎮以及河北,遇到的那些死硬分子,恨不得把他們全殺光了。若無金仙·····.」
邵樹德咳嗽了一下,道:「總之,你打的藩鎮真不算什么。那些狗屁渤海兵讓朱瑾去沖一沖,早就稀里嘩啦了。切記,邊界感,一定要有邊界感,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里。」「兒受教。」邵承節說道。
「罷了,有些事情教是教不會的,自己悟出來的才更記得住。況且這些道理你也懂······」邵樹德嘆道:「有邊界感就行,即便你有路徑依賴,但知道極限那也出不了大事。再談談答卷,第二種情況你覺得有七成把握能統一,那么另外三成是什么?」
「出了楊渥這種蠢人,或者干脆是孤兒寡母。」邵承節說道:「跋扈指數50%,并不是說不跋扈了,只是比以前聽話多了,好管多了。但如果是楊渥這種人在位,遇到外敵入侵,他沒有能力親征,那么就只有把軍隊交給大將。如果這個大將處心積慮且不要臉,說不定剛離京城就造反了。
「有例子嗎?」邵樹德問道。
「青州王師范。其父王敬武死后,少年繼位,棣州刺史張蟾不服,師范令都頭盧弘率軍征討,結果盧弘剛出青州,就回師威逼王師范。」邵承節說道。
「不錯。」邵樹德點了點頭,幸好你小子沒舉趙匡的例子,不然的話······
青州王師范的結局是不錯的。
王有點小心機。盧弘率大軍入青州,他就裝可憐,遣使送禮,又說自己年紀小,能力不足,確實不應該當節度使。然后提到盧弘受其父大恩,如果能讓自己活命,令先人不乏祀,那就是盧弘的恩德,人人都會夸贊。
王師范言辭懇切,又是少年一個,盧弘喪失了警惕,在使者送禮的時候,被斬于酒桌。隨后王師范連夜快馬奔至軍中,檢閱部隊,犒賞三軍,化解了危機。
當然,王師范能成功,也是靠對手襯托。盧弘太大意了,不然就是另一個結局。
「所以,從這些里面,你悟出了什么?」邵樹德問道。
「能得軍心最好,那樣可以放心把部隊交給大將帶出 去征討,就如父親這般。」邵承節說道:「如果得不了軍心,那也要有親征的能力,最好能打贏,把禁軍交給大將帶著出征是很危險的事情。
「把方才說的總結一下吧。」邵樹德說道。
「第一,要有武勇,通軍略,能親征,得軍心。第二,什么時候都要把軍隊攥在手里,不輕易交給外人。第三,要有邊界感,知道極限在哪里,不可亂來。第四,不要一味蠻干,有些時候還有別的解法。」邵承節說道。
「差不多就這樣了。」邵樹德站起身,滿意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嘆道:「阿爺好想看到你在蠻干這件事上吃虧啊。
邵承節無語。
「走吧,阿爺送你走一段。」邵樹德說道。
看著父親、二哥離去的背影,其他皇子愕然。
我們的考卷都不看了嗎?這場考試,是為二哥一個人準備的吧?我們都是陪考?二哥這個樣子,太子之位是穩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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