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長沙過年死氣沉沉相比,洛陽的年味就要濃郁太多了。
一直到建極十一年(911)的正月底、二月初,大伙才從過年的氣氛中慢慢緩過來,開始新的「一年之計」。
其實也不怪眾人耽于享樂。
從黃巢之亂開始算起,整整三十年時間,絕大部分時候都有戰爭負擔。朱全忠時代,哪一年不打仗?
邵樹德時代,不打仗的時候也屈指可數。唯一進步的,大概就是洛陽人幾乎不用肉身參戰了,但相應的錢糧負擔還是少不了的。
單就這幾年來說,河北平定之后,河東又和平易幟,負擔慢慢減少,很是緩了一大口氣。去年征湖南,因為量出為入的財政政策,賦稅有所提高,但就整體算來,這幾年是減負的,因此年節氣氛是越來越濃,大家都很歡喜。
元宵節那天,洛陽沒有宵禁,帝后二人親御定鼎樓,觀賞燈會,接受全城百姓歡呼。
一起過盛大的節日,與民同樂,對這個時代的君主而言,是能極大增強正統性的,同時也能增加這個朝廷的凝聚力。
共識,總是在不經意間慢慢達成并且不斷強化。風氣,也是在這些美好生活的影響下慢慢改變。
二月二春社節,邵樹德率文武百官,在河南縣象征性躬耕了一下,然后—請客吃飯。略略敬了兩杯酒后,他就回到了本枝院癱瘓,順便聽取湖南軍報。
「陳繼這種人,死不足惜。」邵樹德點評著南方各路群豪,道:「五管降而復叛者,男丁盡數屠戮,妻女沒入掖庭,家產沒收,分賜有功將士。」
蘇氏將圣人德音一條條記下。待會還要去擬旨,發往中書,諸位宰相們沒有異議了,便可形成正式圣旨發出去。
「五管、福建降兵尚有三萬余人,湖南降兵四萬余······」邵樹德沉吟了一下,道:「挑選精于水戰者萬人編入平海軍,此為禁軍。另選熟習水戰者兩萬人編成一軍,賜軍號「清海',屯駐廣州。」
「選一萬精壯,編入廣捷軍,交由趙匡凝統帶。」「剩余人馬編為兩軍,賜軍號「靜海'、'寧遠'。」「各軍將官,著樞密院發函任命。」
三言兩語間,已將五管、湖南、福建總計近八萬降兵安排得差不多了。
這些部隊,他不是很重視,也不是很在意。今后也主要是在南方地區作戰,包括蜀軍在內,會進一步壓縮員額,直至形成三支不超過六萬人的規模,最終擇優納入禁軍序列。
南方不能沒有兵,但也不能養太多兵,這是原則。
當然,這些兵都不是他的嫡系,肯定沒那么聽話。但他也不可能讓這些人都住到北方來,那樣的話一代人過后就廢掉了,無法再適應南方的環境,沒有意義。
對這些部隊,只能加強管理,然后靠北方禁軍的強大戰斗力震懾之,令其不敢造反。說起來有點像歷史上的五代王朝。
洛陽/開封禁軍鎮壓天下,藩鎮兵分駐各地,猶如諸侯拱衛周天子。
當有外敵入侵或藩鎮造反時,以禁軍為基干,藩鎮出兵相從,厲行鎮壓。這套模式基本是不錯的,只出了三次事故—李嗣源、郭威和趙匡。如今大夏面臨的情況卻要比后唐、后漢、后周好多了。
北地一統,沒有什么強力的造反策源地存在著。
南方禁軍若造反,也不可能所有人都配合他們。地方上還有州兵,堅守待援即可,平滅起來很容易。等幾十年過后,南方禁軍也就沒那么多造反的心氣了—南方諸州,本來就比北方州郡要聽話,問題不大。
「另遣使至廣陵,招降淮南。」邵樹德最后吩咐道。
其實,策反工作一直在做,只不過進展甚微。如今馬楚勢力覆滅,楊吳就該好好 掂量了。這是真·以一隅抗天下,有沒有這個本事,自己心里清楚。
而說起楊吳,他們最近也不是沒有動作。
錢镠獻土歸降后,欲入朝為官,邵樹德溫言撫慰,令其擔任杭州行營招討使,率部進攻淮南各州,牽制敵人。
楊吳出動三萬大軍,連續數戰,雖勝多負少,但錢镠戰意十足,死死糾纏。淮北的平盧軍趁機南下,雖被淮軍擊敗,不得不退回,但他們的行動,客觀上牽制了淮人,令其無法西進,奪占相對空虛的江西,進而救援湖南馬殷。
邵樹德把自己代入楊渥的角色,頓覺很慌。滿打滿算兩個藩鎮的地盤,打又打不過,戰爭潛力也不足,最后的結局是什么,不言而喻。
今年,他就要動手解決楊吳了。
楊渥已經好幾天沒打球了。
自從在徐溫、張顥的勸說下,將三千東院馬軍調出城,軍營平整為馬球場后,他就經常流連于此,與一眾幸進之徒縱馬打球,好不快活。
什么?你說東院馬軍調走后,廣陵城不安全了?真是笑話!
徐溫、張顥最近大半年像轉了性子一樣,不再勸諫他儉以養德、優待舊臣、與民生息了。相反,他們不斷上供奇珍異寶和美人僮仆,讓楊渥十分滿意,終于不再對他們喊打喊殺了。
而且,徐溫、張顥是真的忠心耿耿。他們多番試探,將親軍中居心不軌之徒盡皆驅走,留下的都是忠勇之輩。如此一來,廣陵城的安全還用擔心嗎?
本來日子可以就這么快活地過下去。但夏軍征湖南的消息傳來后,楊渥即便再沒心沒肺,也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
有心把頭埋在沙子里,不管不顧,過一天算一天。但人終究很難自己騙自己,楊渥打著打著馬球,心中就滿不是滋味。
二月二十日,據淮北傳來的消息,馬殷舉四州之地、數萬兵馬投降,湖南已平。夏人目前還沒大的動作,可一旦料理干凈首尾,早晚揮師東進,攻打淮南。
好日子要結束了。或者說,渾渾噩噩的快活日子要結束了。
楊渥有時候就很憤怒。我與世無爭,就想在淮南花天酒地,也不會去攻打洛陽,邵賊怎么就容不下呢?
天下那么大,非要盯著淮南,就這心胸氣度,還好意思當天子!
但發牢騷弄不死邵賊,除了把自己心情搞壞之外,什么用都沒有。人,終究還要面對現實于是楊渥找來了目前正當紅的徐溫、張穎二人商議。
「趕緊想想辦法,不然我砍了你倆的狗頭!」楊渥不耐煩地走來走去,有近侍玩伴探頭探腦,也被他轟出去了。
馬球都不打了,我做出的犧牲足夠大,你們怎么就不能用心點,好好想個辦法?「殿下,為今之計,不如降了?」張顥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問道。
「嘭!」楊渥踢翻了一張胡床,不料用力過猛,腳都受傷了。
徐溫趕忙上前,將楊渥攙扶著坐下,溫言勸道:「大王,張都頭是個渾人盡出餿主意,何必與他置氣呢?」
「若非看在你最近行事恭謹的份上,今天就叫你人頭落地。」楊渥狠狠地看了一眼張顥,怒道:「馬殷什么下場還不知道,劉隱卻是什么都沒撈到。你讓我降,淮南、宣歙二鎮白白送給邵賊,能得到什么?我一年要花幾千萬錢,就邵賊打發的那仨瓜倆棗,夠我花嗎?你是要讓我窮死啊!」
張顥訥訥不敢言,但磕頭請罪。
「滾出去!」楊渥不想再看到張顥,揮了揮手,道。
張顥如蒙大赦,滿頭大汗地出了吳王府,走到門口,見守門軍士用嘲諷的眼神看著他,心中惱怒,但不好發作,直接往家中走去。
這些軍士都是楊氏遠親,經常跟著楊渥一起打球、行獵。楊渥玩膩的女人也會扔給他們,故素來瞧不起他們這些外將,只顧著巴結吳王—一旦伺候好了,讓吳王高興,很容易就能外放當官,這是有先例的,還不少。
「哼哼,奢靡無度,死到臨頭卻不自知。一年花幾千萬錢,夠養三千軍士了。攤上這么個喜怒無常偏又蠢笨如豬的主君,真不知道說什么好。」張顥仰天長嘆,神色悲涼。
人并非天生就是反骨崽。
張顥與徐溫能被楊行密托孤,擔任親軍首領,當然是有忠心的,而且還是忠誠度比較高的那種。但楊渥真的不是什么明主啊。
喜怒無常動輒殺人,誰敢勸諫,當頭就是一刀。離他越近的人越倒霉,越容易死。離得遠的還好—其實也好不到哪去,老臣都殺了好幾個了,呂師周這種心腹也被逼得拋家舍業逃走,可見一斑。
如今老臣冷眼旁觀,離心離德。他們這些近臣也心驚膽戰,因為楊渥整天把殺人掛在嘴上,所有人都害怕有今天沒明天的,這日子咋過?
若非先吳王的遺澤仍在,這會淮南就已經崩了。
張顥回到府上之后,長吁短嘆,連晚飯都沒吃幾口。
入夜之后,徐溫悄悄上門。張顥忙將他引入內室,并嚴禁任何人靠近。「今日楊渥有些懷疑你我了。」徐溫第一句話就讓張顥驚得無以復加。「怎會如此?我們最近不都順著他嗎?」張潁問道。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之間就質問我,最近不再 勸諫,并事事順著他,是不是要造反?」徐溫嘆了口氣,說道。
「這······」張顥無語。
勸諫要殺,不勸諫改討好了,又擔心你背叛,這狗東西咋這么難伺候?
「其實楊渥并非今天才有這個想法。」徐溫說道:「可能有人暗中進了讒言,讓楊渥警覺了。」張顥臉色陰晴不定。
良久之后,他問道:「現在動手,有把握嗎?」
他與徐溫分掌親軍,要動手自然要一起動手,單靠一方擅自行動,那是無法成功的。他們兩人,誰也離不開誰。
徐溫沉默良久,方道:「我欲遣人入洛陽,打探下風色,再做決定。」張顥神色一凜。
徐溫如果只是想投降,自己私下里派人去洛陽就行了,完全沒必要讓他也知道。但他這么做了,想必圖謀不小。
「媽的,事到如今,也沒什么退路了。」張顥想起最近的遭遇,突然間就咬牙切齒了起來,道:「你我一起派人去洛陽,看看邵樹德給什么條件,再做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