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一度的內務府摟金旺季。
長夏商行內,黃河封凍前運來的貨物以極快的速度銷售著,以至于他們不得不緊急從無棣、蓬萊兩個貨棧調運貨物,用馬車運輸,補充庫存。
至于所產生的成本嘛,不可能完全攤到貨物價格之中,只能自己吃下一部分。好在整體利潤充足,這點運輸成本真算不了什么。
趙在慶從不到長夏商行買東西。在他看來,這里提供的商品,仔細在南市找找,基本都能找到。實在不行,去新潭卸貨地看看,說不定更便宜。唯一的區別在于,內務府壟斷了遼東的很多商品,能夠大量、穩定供貨罷了。但貂鼠皮那種玩意,真的只有遼東才產嗎?顯然不是,至少高麗就有。
因此,當看到高倫帶著部分靺鞨頭人拐進長夏商行時,他暗自搖頭,衙內謬矣。果然,沒過一會,一群人又垂頭喪氣地出來了。
趙在慶暗暗一笑,這幫窮鬼。
匆匆離開長夏商行后,趙在慶先回了趟家,沐浴更衣一番再看看日頭,便出了門,往上陽宮而去。許是他鴻運當頭,在遣人往宮中進獻了一批禮物給趙貴妃后,圣人便召見了他。
覲見的地點在上陽宮本枝院,經歷了查驗、搜身、等待之后,終于在衛士的引領下走了進去。「拜見陛下。」趙在慶大禮參拜。
「坐下吧。」邵樹德說道。
趙在慶坐下后,偷偷瞄了一下。
歲月不饒人啊,圣人比以前蒼老了,兩鬢的白發多了不少,雙眼也不再似以往那般炯炯有神,仿佛可直接看到人心底里。
「朕不和你繞彎子了。」邵樹德說道:「這幾年你也賺了不少錢,實力今非昔比。朕只問一句,如今旗下有多少駝馬,又有多少車輛?」
「有駝馬四千余頭,車七百輛。」趙在慶回道。「本錢不小了。」邵樹德笑道。
早些年趙成還在的時候,他專做西域商品貿易,每年給趙玉分紅,少的時候有一萬多緡,多的時候三四萬緡。
邵樹德稱帝后,讓趙成不用再分紅了。畢竟分了這么多年,前后貢獻不下三十萬緡錢,非常驚人了,為他的征戰大業提供了不小的幫助。
趙成聽聞后,不敢怠慢,又繼續分紅了三年,貢獻了八萬緡錢,直到邵樹德再三要求停止,這才作罷。
「此皆陛下之恩德。」趙在慶說道。
邵樹德沉吟了一下,說道:「若從靈州運糧至沙州,你可有辦法?」趙在慶聽了一驚,道:「陛下,路途遙遠,一石粟恐要費錢數千。」
「朕當然知道花費甚多,就問你能不能辦到?」邵樹德問道。
趙在慶想了想,說道:「某設想之下,可在靈州、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州各地廣設倉庫,分段運輸。一撥人只負責一段,盡可能雇傭熟悉環境、道路的當地人,可將開支節省到最低。」
「你的西域買賣,也是這么做的吧?」邵樹德問道。「正是。」趙在慶回道。
邵樹德倒背著雙手,從龍椅上起身。其實,真的不能小看這些商人。
說句不中聽的,他們對沿途情況的熟悉程度,比官府強多了。哪里適合建倉庫,哪個地方有水源,哪條路好走,當地是什么天氣,有哪些向導比較出色等等,長年累月走這條路的,官府真沒法和他們比。「朕欲伐西域。」邵樹德突然說道。
趙在慶低下了頭,靜靜聽著。
他并不感到奇怪。作為絲綢之路上的著名商人,能做到他這個地步的,無一不是消息靈通之輩。就在上個月,他得到消息,涼州姑臧縣采買了七萬只羊,送到了牧場中繁衍、畜養。
一般人聽到這個消息可能就直接略過了,但趙在慶卻敏銳地嗅到了一絲 不尋常的意味:朝廷在河西的牧場,養的羊極少極少,絕大部分是馬,其次是駝。
官營牧監,養羊作甚?沒有道理的。
好吧,也不是不會養羊,但那一般都是靠近京城的牧場,在宮廷賜宴的時候送一批過去。比如同州的沙苑監,前唐時各地送來的牲畜就寄養在那里,長安隨用隨取。
但涼州、甘州的牧場絕不會如此。
趙在慶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朝廷要對西域用兵,未來某段時間內會有大批武夫過來,故提前采買羊只,改變牧場的牲畜結構,待到大軍抵達時,七萬只羊已經養肥了,甚至繁衍了一大批新羊,正好充作軍需。
另外一件讓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各地都在查驗糧庫、武器庫的庫存,甚至翻修、擴建倉庫,動靜搞得很大。
如此兩相一對照,趙在慶其實已經有所猜測了,但并不敢確定,直到今日得到圣人的親口確認。
「征西固然可以靠蕃部補給牛羊,但并不足夠還得自己轉運一部分粟麥。」邵樹德又道:「大頭自然由朝廷轉運,但還需補充,你可有興趣?」
在邵樹德的印象中,滿清西征的后勤體系,其實是多種方式并存:其一,在關鍵節點上尋找利于墾殖的地方,提前種下糧食,就地收割;其二,在水草豐美的地方派少量兵力駐守,放牧牲畜;其三,蒙古諸部提供牛羊,這是無條件的,西征軍隊甚至搶劫過蒙古諸部獲取補給;其四,官方組織龐大的運輸隊伍長途轉運糧草物資;其五,民間商隊轉運糧草物資,官方采購。
多種方式并存,最終有力保障了前線的軍需后勤。
當然,冷兵器時代的后勤需求量遠小于火槍大炮時代,也更容易補給一些。但不管如何,多種方式并存的思路并不錯,容錯性也更大一些。
趙在慶此時聽了,嘴里有些發苦,不過他不敢拒絕,只能應道:「謹遵陛下之命。」
別看他財雄勢大,遠近聞名,可一旦沾染上這種為朝廷運輸糧草的事情,傾家蕩產并不夸張。個人所擁有的財富,在十多萬大軍的消耗面前不值一提。
「不會讓你白干。」邵樹德說道:「朕還找了康氏、諸葛氏、拓跋氏等人,你等各湊一千峰駱駝、五百輛馬車,分段運輸。至于所需錢款么—」
邵樹德在殿內踱了半圈,道:「待朕打下西域后,于闐玉團、安西緤布、郁金、紅鹽、硇砂、大鵬沙、牦牛角等商品,由你等專營,如何?專營期十年可也,二十年亦可,這個可以商量。」
玉團的利潤是非常高的,這誰都知道。
緤布就是棉布,安西特產。中原頂級的錦緞,一匹千錢了不得了,但緤布現在的價格要兩千余文,且還是敦煌的批發價,販賣至內地,價格還得漲一波。
郁金可做藥,也可當黃色染料,價值不菲。硇砂、大鵬沙既是藥材,也是金銀助熔劑。
牦牛角則是制作上乘弩機的重要材料,消耗量很大,價格也不便宜。「陛下有命,某無不尊奉。」趙在慶面露喜色,應道。
當然,他是裝的。
玉團、緤布之類的商品,一旦壟斷專營,當然是暴利。即便只有十年專營期,其實也差不多夠回本了。
但事情不是這么算的,風險其實很大。最主要的就是戰爭不知道打多久,在得到專營權,開始回本之前,他能否堅持得下去?
萬一打個幾年,趙在慶百分百確定自己即便變賣家產也難以為繼。可他沒有拒絕的余地。
這事利潤很大,風險也很大,朝廷的軍需也不可能完全寄托在他們身上。圣人說得很清楚了,他們是補充,只占一部分糧草供給。因此,他也沒法以軍事成敗為抓手來討價還價,風險這種東西只能自己 消化了。
如果挺過去了,前方豁然開朗。挺不過去,一夜回到二十多年前。「朕記得你有兩個兒子在秦州經學就讀?」邵樹德坐回了龍椅,問道。「是。」
「這樣吧。」邵樹德說道:「朕剛剛收到消息,湖南郴、永二州克復,多有實缺。令郎讀書頗有天分,可一為義章令、一為零陵令,明年赴任。」
趙在慶這才放下心來,真心實意道:「謝陛下隆恩。」雖說湖南還在打仗,但圣人說明年赴任,那就沒問題。
馬殷本就只有七州之地,如今被王師接連拿下了道、連、郴、永四州,長沙估計也被圍困了起來,應該已是窮途末路了。聯想到之前高倫說馬殷已經遣使接洽投降,趙在慶就更放心了。
在經學讀書的是三兒子和四兒子,未來也不可能繼承家業,能有個做官的出路,想必是極好的。雖然他們不太可能升上去了,但至少可以開枝散葉,為趙家保留兩支香火,即便他這邊失敗了,傾家蕩產,大不了一死而已,債主還能追到湖南去不成?圣人多半也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既如此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拼一把便是!
談完這事后,邵樹德的心情也不錯,著中官帶趙在慶去麗春殿,讓趙貴妃也見見親人。他則回到御案后,看著地圖。
今日已是臘月十六,長沙城外已經掘壕三重,徹底圍困了起來。鐵林、橫野、廣捷諸軍日夜攻打,不惜傷亡。
馬殷確實也遺使出城,提出了投降條件:請封湘國公。邵樹德初看到時只覺得馬殷得了失心瘋。
遙想當初冊封之時,他不滿沒得到王爵,拒為夏臣,可謂欲壑難填。
其實,當初他若老實點,接受冊封,此時再攜湖南、桂管兩鎮投降,國公也不是不可以考慮,郡公則是鐵板釘釘的。
但他自己作死,這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想到此處,邵樹德喚來了宮官解氏,吩咐道:「擬旨,冊封馬殷為華亭縣伯,若他愿接受,就下令潭、衡、邵三州數萬軍兵放下武器,接受朝廷點驗、整編。若不愿,王镕、盧彥威殷鑒不遠。」
「遵命。」解氏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