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時候,秦州趙氏商行的領頭人就從趙成換作了趙在慶。
趙在慶是趙成的四兒子,今年三十七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胸中躊躇滿志,對趙氏的商業版圖有著很深的規劃。
趙成已經死了,與靈州豪商康佛金幾乎前后腳離世。
他雖然家財萬貫,但與滿朝公卿相比,依然是個小人物。他死了,圣人不會為之輟朝,甚至都不一定知道。
洛城西南都亭驛之內,趙在慶正準備離開,不防迎面而來一群奇裝異服的蕃人。蕃人他見得多了。
作為主營西域商品的大商家,趙成父子什么蕃人沒見過?紅頭發的你見過沒?我見過。
金頭發的你見過沒?我見過。
但眼前這些人明明是黑頭發,可這發髻也太怪了:陰陽頭,拖著條豬尾巴。「高府丞。」
「高公。」
驛站內的官員們見到領頭一人,認識的立刻起身行禮。
趙在慶倒認識此人,也上前行禮,不過他被人擠在后面,有些尷尬。高倫,高仁厚次孫,第二代巴國公。
趙在慶認識此人,還得益于趙王。
高倫父親早亡,少年時被送到安邑龍池宮,與皇子公主們一起學習,當了好幾年同學。后來出任地方縣令又到州里面轉了一圈,政績乏善可陳,眼看著也沒啥升遷的可能了,便調到了內務府,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與靺鞨首領們吃喝玩樂、四處游覽。
他本來是沒機會襲爵的。
巴國公可以給高仁厚的其他兒子,也可以給長孫,怎么著都輪不到他。
但高仁厚對早逝的長子十分懷念,決定將孫子作為繼承人。恰好其長孫又因為強掠民女之事被責罰,失去了襲爵的機會,于是次孫高倫時來運轉,成為第二代巴國公,運氣相當好。
「趙四郎。」公子哥高倫一把推開了諸綠袍小官,徑直走到趙在慶面前,笑道:「快有兩年沒見了。來,坐下吃酒。」
趙在慶受寵若驚,連連稱是。
「哦,諸位頭人也坐下,上菜、上酒,今日我包了。」高倫哈哈大笑,道。高公子買單,驛將嘴都笑歪了,立刻到后廚指揮去了。
當然,高倫其實也不用自己掏多少錢。陪吃陪喝是他的工作,有一定報銷額度,超出部分才用自己花錢。
「高公這是······」趙在慶看若那些坐下后仍在東張西望的靺鞨頭人們,問道。國朝的驛站與前唐一樣,分等級的。
前唐之時,華州普德驛規制極壯,稱為「郵亭之甲」。
國朝定都洛陽,都亭驛、積潤驛一在洛陽西南,一在城東,也是規模宏偉的樞紐型驛站。太原府那邊,由晉王府改建的驛站,同樣是地區樞紐,規模宏大。
都亭驛有驛田數百畝,亭臺樓舍數十,可同時住四五百人。裝修也十分考究,又因為地處京郊的關系,根本不愁客流。
因此,這樣一個驛站,朝廷也只給了驛將十五年承包期,十五年后換人—驛將出身天雄軍,年輕時悍勇難敵,立功無數,以至于連圣人都驚嘆不已,不然根本不可能得到這個下金蛋的母雞。
這些靺鞨人來中原時日不短了,知道這是個驛站。此時東張西望,大概也是為其規模所震撼。比之渤海國簡陋的狗爬犁驛站如何?那當然是不好比的。
「內務府查訪淥、顯、穆、紀等州靺鞨諸部,選其頭人或子侄輩入京。其實也沒甚大事,就四處閑逛。」高倫毫不在意地說道:「過完正旦,便送他們回遼東。」
「此為何意?」趙在慶問道。
讓人白吃白喝白玩,朝廷的錢還不至于這么寬裕吧?
「哈哈,讓他們 開開眼。」高倫笑道:「省得坐在家中狂妄自大,以為有個幾百頭豬就富可敵國了。趙在慶無聲地笑了。
高倫有點不接地氣,瞧不起這些土人。或許,圣人做得太好了,讓他們這些人變得有些過于自大。不過或許也不是壞事,大夏國力蒸蒸日上,有些自信甚至輕微的自大很正常,只要不是過于狂妄就好。
「轉了這么一圈,頭人們有何感想?」驛卒已經開始上菜,趙在慶仔細看著,發現靺鞨頭人們對蒸餅、餃子、湯餅之類的食物情有獨鐘,對加了各種調料的肉食也十分喜愛。再看他們腳邊,竟然人人放著一個包袱,里頭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裝的什么東西。
「中原的繁華讓他們看花了眼唄。」高倫還算客氣,給趙在慶斟了一碗酒,道:「昨日還有人問我,在洛陽置宅花費幾何?五百頭豬夠不夠?如果不夠,他可以再添十匹馬。」
這下連趙在慶也笑了起來。
豬在中原賣不上價,十匹馬也不怎么值錢,這點東西肯定是不夠的,況且也未必有人愿意賣。
如今住在洛陽諸坊的,基本都是第一代人,并不缺錢。真要有房屋出售,你至少得等到第二代、第三代,看看有沒有哪個不肖子孫急著籌錢,把房子賣了。
「我告訴他們,洛陽原本一片廢墟,這座城是圣人重建的,朝廷手里攥著一大把房子。甚至于,至今還有部分街區未清理完畢,還有建蓋屋宇的余地。想要洛陽的房子,拿命來換。」高倫也給自己斟了碗酒,品了一口后,贊道:「河陽的朔方生燒,竟然比靈夏的還夠勁,不錯。」
驛卒又端上來一大盆鹿肉。
看樣子應該是遼東貨了。腌好后晾曬得硬邦邦的,船運回來,趁著黃河尚未冰封,船運至洛陽。
趙在慶注意觀察,發現靺鞨頭人們一開始興致缺缺,顯然對鹿肉的興趣不是很大。不過在嘗了幾口后,居然覺得好吃,頓時大快朵頤起來。
趙在慶暗笑兩聲。
同樣的食材,做得就是比你好吃,比你精細,他們應是感受到差距了。
高倫也回頭望了一眼,笑道:「我聽聞圣人在湄沱湖畔遍會群豪,不得已之下吃了生兔干、生鹿舌之類的食物,哈哈。想想都覺得—刺激!」
趙在慶干笑兩聲。他可不敢編排圣人,不過在聽聞后,也對圣人肅然起敬。圣人如此紆尊降貴,還不是為了結好那些野人,終歸還是為了這個天下著想。
「高公方才提到洛陽屋宇之事,靺鞨頭人們有家有業有奴隸,怕是不太肯拼命了吧?」趙在慶不想再觸碰危險的問題,轉而問起了別的。
「哦。」高倫放下酒碗,道:「我對他們說,不一定需要自己拼命,有人代他們拼命也行。」「他們怎么說?」趙在慶追問道。
「有人還比較淳樸,認為這樣不行。自己想要的東西,自己去拼。」高倫說道:「有人就心動了,明白了我的意思。」
趙在慶默然點頭。
他大概知道朝廷的想法了。分化瓦解,拉攏頭人,能拉一個是一個,能消耗一批是一批。等到他們衰弱到一定程度后,慢慢吞并。
當年的靈夏黨項,不就是這樣慢慢消失的么?故伎重施罷了。
不過這種計謀真的很難破啊,因為他直指人心的弱點。換你是靺鞨氏族首領,如果有機會用氏族子弟的鮮血來換取你一家的富貴,你愿不愿意?或許有人不愿意,但一定也有人愿意。
這樣一來,有人就站在了朝廷這邊,與那些相對淳樸的人形成了對立。如果好生經營,前者會慢慢變多,后者慢慢變少,久而久之,靺鞨諸部也就煙消云散了。
「王師在伐湖南,或許可征召靺鞨鄉勇南下。」趙在慶說道:「早點攻滅 馬殷,天下也能早點安定。」「馬殷?他快完蛋了。」高倫嗤笑一聲,道:「我剛剛聽人說,馬殷已經遣使至秦王營中乞降,應是發現回天無力,所以派人談談條件了。」
「他還要談條件?」趙在慶驚訝地問道。
「有些人就這個德性。」高倫說道:「明面上,馬殷還坐擁潭、郴、永、衡、邵五州之地,數萬兵馬,還可以一戰。刀沒架到脖子上之時,又怎么可能真心實意服軟?打打談談,談談打打,本就是應有之意。」
「馬殷若聰明些,這會正是投降的良機啊。」趙在慶嘆息一聲,道:「五州在手,此時若降,條件應不至于太差。奈何,奈何!」
「別談馬殷了。」高倫說道:「你這回入京,又是來做買賣的?」
「置辦了一批西域胡商帶來的貨物,與南市的幾個大豪估說好了,賣給他們,再拿一批錦緞,到青唐城去售賣。」趙在慶也不隱瞞,他就是做這個生意的,別人很清楚他的路數。
「我指點你一條新路子。」高倫突然說道。「還請高公賜教。」趙在慶打起精神,說道。
「出訪于闐的使者回來了于闐國主接受了朝廷冊封,又派使者回訪。」高倫說道:「大磧道若修繕完畢,商路就要通了。于閬東河玉可是很有名的啊,可在當地不值錢,歸義軍曾用二百匹絹換了三十斤玉,你說其間有幾倍利?」
于闐國這次確實派使者回訪了,而且出手豪爽,誠意極足。使團攜帶了馬千匹、駝五百、玉五百余團、琥珀五百斤、硇砂四十斤、珊瑚八枝、毛褐干匹、玉帶、玉鞍、若干,作為貢品進獻給朝廷。而于闐王的順利冊封,也標志著西域政治局勢的劇烈變化。西征的條件,在一步步得到滿足。「高公所言,甚合我意。」趙在慶舉起酒碗,道:「他日若事成,定厚禮相謝。」
「小事。」高倫擺了擺手,不在意地說道:「我不愛錢,就愛看熱鬧。」趙在慶失笑。
這做派,讓人無話可說。但他是明事理的,人家可以不要,但你不能沒有表示。
于闐國—他端著酒碗沉吟一番,既然圣人要西征,或許可以在這件事上做做文章,爭取拔個頭籌。商人嘛,只要有足夠的利益,什么事都可以做,甚至包括天涯海角給你送上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