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苑宿羽宮外,邵樹德牽著兒子的手漫步徜徉著。蹣跚學步的稚兒,緊緊抓著父親的手,一步不肯松開。
邵樹德把兒子抱到懷里,用胡須扎著玩。兒子咯咯笑著,用手推開。不一會兒,父子二人齊齊蹲在地上,拿放大鏡照螞蟻玩。
種氏走了過來,輕攏了攏耳畔的秀發,少婦的風情越來越濃了。她有些好笑地看著父子二人,又有些感動。
十七郎是她的孩子,圣人很喜歡,一回來就抱著玩,寵得沒邊了。
當然更寵的是六歲的女兒惠晚,圣人甚至親手制作了一個香囊送給女兒,好似個精于女紅的婦人一般,讓種氏暗地里偷笑不已。
這倆都是她的孩子。
邵惠晚生于建極五年七月,十七郎邵長義生于建極七年十月。
遙想數年前的趙德鈞府上,她被作為禮物送給圣人,一度羞憤欲死。幾年下來她覺得圣人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收拾破碎山河,改善百姓生活,最重要的,她跟隨圣人出巡時,從百姓眼里看到了光,那是一種名為希望的可貴之物。
她與別的女人不同。
出生在名滿河北的種夫子這樣的家庭,從小接受的教育就與別人不同,她不愛奢靡的用度,獨愛史書中為國為民的英雄,圣人的所作所為,大體契合她心目中英雄的形象—嗯,大體契合,除了沉溺女色之外。
「自己玩去。」邵樹德把放大鏡塞到兒子手里,起身挽住種氏的纖腰,輕嗅了兩口,笑道:「朕現在懶散得很,今晚你自己動。」
「陛下!」種氏看了一眼兒子,白了邵樹德一眼。「哈哈。」邵樹德笑了笑。
種氏是非常傳統的書香世家的女人,不適合開這些玩笑。他也不會在她身上玩變態的東西,因為他不舍得摧毀一些美好的東西。
說起來,至今才二十多歲的種氏各方面品質都很優秀,該留給兒子當皇后的。但他這種文化粗鄙的武夫,在充滿文藝氣息的女人面前就是把持不住,都生了倆娃了,自己留著享用吧。
說享用也不太準確,邵樹德想讓種氏陪著自己,哪怕什么都不做。有些自私,但對他這種獨夫而言,自私又算得了什么?
「這便是內務府磨制的透鏡么?」種氏看著手持放大鏡的兒子,好奇地問道。陽光透過樹梢落下,經透鏡聚焦后,照在螞蟻身上。
邵長義流著口水,不斷追逐著一只又一只螞蟻。螞蟻驚慌失措,四散而逃,潰不成軍。
「水晶磨制的,太貴了。」邵樹德笑了笑,道:「內務府在外州挖出了一大塊礎石(大理石),。可惜了,水晶還是太貴、太稀少。琉璃又雜質太多,顏色也不對。」
「可惜了。」種氏也嘆了口氣。
中書侍郎陳誠的眼睛就不太好,聽聞他看到下屬官員寫的字太小時,就要罵上一通。
「內務府大匠周之仲磨了一副眼鏡,但戴上后還是有些模糊。」邵樹德又道:「應該還有點問題,需要時間解決。只能慢慢來了,不急。」
《光之書》這本大食書籍已經印刷了好多冊了,分發給內務府、三京國子監。
邵樹德的第一個要求是讓接觸這本書的人吃透里面的內容,重現里面談到的各個物品,復現各種現象。
以他的眼光來看,這本書批駁了很多古希臘時代的謬誤,但還存在一些錯誤。但他不會說,也不能說,這種事一定要學生、工匠們自己發現、否定、改正,這樣才有意義。
什么都要自己來,時間和精力是不夠的,他也沒這個興趣,況且對科學的發展也有阻礙作用—所有東西都要你來喂,這種方式怎么想都覺得有點問題。
「陛下何時去西京?」種氏挽著邵樹德的手,在陣陣松濤之中漫步。
「今年是不可能了,明年再看情況吧。」邵樹德說道:「剛回洛陽,就又出去浪蕩,怎么看都不太合適啊。」
種氏輕笑。
她知道圣人寫的那首詩。
事實上圣人至今只寫過三首詩,第一次是在前唐大順三年(892),于黃河延水關渡口寫了首《渡黃河》。其中,「人間更有風濤險,翻說黃河是畏途」頗有深意。
第二次是建極八年(908),于遼東駝門河口,寫了首《鮭魚》。此詩有些犯韻,還化用了靺鞨土語詞匯,其實很一般,不過種氏覺得很有意思。
第三次是建極九年,于迎圣州雙遼縣寫了首《契丹風土》,聽聞皇后看到后都氣樂了。種氏理解皇后的心情,就連她自己,也想跟在圣人身邊。
「是不是想要朕帶你西巡?」邵樹德問道。種氏想說是,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今晚你自己動,朕就帶你去。」邵樹德看著種氏秀氣端莊的面龐,又忍不住調笑了一句。當然,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種氏面皮薄,也不是什么野女人,不好太過分。
種氏給出了今天第二記白眼。邵樹德哈哈大笑。
調戲小白兔,心情可太愉悅了,緊繃的神經能夠一點點得到放松。如果是余廬睹姑那種女人,他現在都有點想繞著走,怕了。
種氏、高氏,他想帶在身邊。這兩個女人真是后宮的一股清流,能夠有效治愈他煩躁的心情。
十月十五,朔望大朝會結束后,邵樹德又來到了神都苑。
去年他在北京接見了燕北、遼東的諸蕃部酋豪,今年關北、代北的酋豪們要來洛陽面圣。這會已是十月中,來得早的人已經陸陸續續抵達了。
莊敖、渾長和、契芯讓三人昨日便抵達了,邵樹德今天特地辦了個小宴,招待三人。他們其實都不是外人。
莊敖是鸊鵜泉巡檢使,尚新密公主邵柳(張全義之女)。
渾長和是可敦城巡檢使渾釋之子,尚臨邛公主邵雁(朱全忠之女)。契苾讓的侄女是燕王邵明義之妻—目前尚未正式成婚。
嚴格來說,都是皇親國戚了。
「朕說話不中聽,但都是為你們好。」邵樹德看著大鐵鍋里翻滾的肉塊,說道:「這么些年,你們的心思都放在掙錢上,廝殺的本事落下不少。后面要上陣了,若被人打得抱頭鼠竄,朕固然面上無光,你們也要被人輕視。」
莊敖三人面色訕訕。
曾經彪悍輕捷的草原勇士,現在日子過得好了,已經沒以前那么能吃苦了。臥冰吃雪、忍饑挨餓同時還能奮勇廝殺這種事,終究離他們有點遠了。
「莊浪伸是有眼光,有見識的。」邵樹德一一點評:「當年誰都沒反應過來之前,他就最先在草原筑城,開墾荒地,搜羅各族工匠。草原絲綢之路他吃得滿嘴流油。但在朕看來,鸊鵜泉的兵卻是最不能打的,一個個跟市儈商人一般,豺虎之性不見半分。韃靼人每次南下劫掠,總弄得你們手忙腳亂。」
莊敖面紅耳赤。
圣人說得確實是實情。韃靼人不斷東遷,在回鶻人的支持下,已經把曾經的回鶻王庭又占回去了。莊浪部留守在那邊的人被打得狼奔豕突,隨后又被人南下劫掠,每年都要損失不少人丁、財貨。
不過他也有點委屈。
這兩年局勢已經有所改善了。莊浪部再無能,被打了這么久了,也該練出來點了。事實上他們現在已經能夠擊退南下的韃靼人了,并給他們造成相當的殺傷。這樣弄了幾次,韃靼人也不太敢南下找事了。「再說你們渾部。」邵樹德繼 續說道:「與豐州、靈州、夏州商徒聯系緊密,開辟了一條南下賣蜂蜜、皮子、藥材、牲畜的商路。這很好,但要練兵啊。你們也在被韃靼人劫掠,有兩次甚至讓人沖到陰山左近,豐、勝二州緊急集結了八千多鎮兵、府兵,才將賊人擊退。朕倒要問了,不能為國戍邊,要你們何用?朕許你們渾家世襲土官的位置,可不是讓你們自滿墮落的。」
渾長和同樣面紅耳赤。
其實這些生意都是他父親弄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父親和幾個叔伯兄弟,一邊將草原貨物賣到關北,一邊從關北收購日用品、烈酒賣給牧人,價格奇高無比,質量低劣不堪,部落內怨聲載道。
老實說,渾長和有些羞愧。
牧人們不是傻子。別的部落都能用物美價廉的商品用,就他們不行。久而久之,這士氣就低落了,部落內也暗流涌動。
邵樹德看了他一眼,道:「你阿爺年紀也不小了,過完年便來洛陽享福吧。渾部這副擔子,你挑起來。」
「是。」渾長和聽了又驚又喜。
驚的是阿爺的巡檢使之職被褫奪了。這是朝廷第一次嚴厲處置羈縻部落,渾部算是現了個大臉。
喜的是他可以接任渾部酋長、可敦城巡檢使之職,提前了不少年。嗯,不好在外表現出來,但內心確實是非常喜悅的。
「最后說說契苾部。」邵樹德又把目光轉向契苾讓,語氣也好了很多,道:「契苾部屢次參與征討契丹,戰斗力維持得不錯。聽聞你部還從中原招募農人、工匠,種了不少燕麥、海甜菜,很不錯。」
邵樹德提到的「燕麥」,其實是裸燕麥,即莜麥。
燕麥原產地不在中國,但莜麥的原產地是中國,且此時就有了燕麥的說法,因燕雀喜食而得名。劉禹錫《再游玄都觀》:「重游玄都,蕩然無復一樹,唯免葵燕麥動搖于春風耳。」
柔州那邊的氣候,可種植小麥,也可種植黑麥、燕麥,后兩者比前者更合適一些,尤其是在氣候變冷的大背景下—將來遼東如果變冷,湄沱湖不再能種植水稻的話,黑麥、燕麥也是不錯的替代物。
「種糧、榨糖、放牧,三件事齊頭并進,戰斗力還維持了下來,很不錯。」邵樹德說道:「開過年來,理藩院、北衙樞密院會遣人北上柔州,賞賜茶葉、瓷器、農具若干。」
「臣謝陛下隆恩。」契苾讓大喜。邵樹德又看了一眼渾長和。
理藩院、北衙樞密院組成「聯合調查組」北上,當然也會處置渾釋的失職之罪。
「你們大概也聽到了一些風聲。」邵樹德最后說道:「是的,沒錯!朕要對高昌回鶻動手了,但不是現在。你們可提前做好準備。回去之后,整備士卒、兵甲,牧草返青之后,莊浪、渾、哥舒、契苾四部聯合出兵,北上掃蕩,先剪除回鶻人的側翼,明白了嗎?」
三人聞言一凜,齊聲道:「臣遵旨。」邵樹德點了點頭。
要想剿滅高昌回鶻單靠一路出兵是不行的,最好是兩路夾擊。這也是他的老套路了。正奇相輔嘛,套路不怕老,好用就行。
前唐初年滅高昌,唐軍與附庸蕃部加起來大概出動了二十萬兵馬,多為騎兵。與漢代西征相比,唐代在西域的軍事行動,其「胡風」色彩就濃郁很多了。
西漢在草原上打仗,大多數時候靠后方用馬車轉運糧食,消耗極大,以至于到后期難以為繼,全國人口銳減,瀕臨崩潰。
初唐時的人口遠遠少于漢武帝時期,積蓄更是無從談起,廣神留下的爛攤子根本還沒來得及恢復。但他們運用了正確的戰略戰術,即先打擊突厥,征服北方草原,獲得蕃人的效忠,然后利用蕃人的牛羊補給,二十萬騎兵一路西征,攻滅敵國。
效費比其實很 邵樹德現在有這個條件,他甚至可以比李世民更寬裕,出動兩路兵馬,步騎皆有。雖說高昌回鶻的實力比唐時高昌國要強上很多,但整體依然處于劣勢,他有信心一戰拿下,將大夏的勢力范圍擴張到西域,收復故土。
但在目前,磧北的草原之路并不暢通。首先需要做的是剪滅占據回鶻王庭的韃靼勢力,將這條迂回包抄的路線打通,方可一邊放牧,一邊西征,這就需要陰山諸部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