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沱湖會盟十分成功。
最重要的是硬實力,蕃漢兵馬近十萬,壓迫性十足。事先又通過政治手段分化瓦解了女真人,戰略戰術得當,隨后發起突襲,把土人打懵了,奠定了一切的基礎。
硬實力之外,軟實力也十分重要。
很多時候,中原朝廷就是不注重軟實力、影響力,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其實,你拉下點面子又能如何?能省很多錢,少很多犧牲,減少很多麻煩。
大部分氏族首領在第二天就離開了,讓出了郿州城,全數退往邊墻之外。邵樹德信守承諾,讓他們帶著搶來的財貨離開,每個頭領還額外賞賜了一批財貨—都是非常實惠的生活日用品。
完顏五氏被多留了一天。邵樹德請他們飲茶,順便觀摩禁軍演武。這是應有之意。
三四萬禁軍將士充當了一回演員。湄沱湖之畔,殺聲陣陣,豪氣沖天。仿佛只要他們愿意,一切來犯之敵都將被砍翻。
完顏休不是第一次見了,但烏延壹、蒲察尼堪等人卻看得雙眼放光。真男人,就該統御如此強軍,橫掃天下,執敵君長問罪,擄其美婦褻玩。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們深刻認識到,女真諸部固然悍勇,但其他方面還差得太遠。戰術打法、武器裝備、技藝水平、軍事紀律等等,全面落后。
他們唯一的取勝之機,就是等中原人的軍隊各方面都大幅度退化,然后或許可以憑借血勇之氣擊敗他們。
經歷了這么一番「思想教育」后,完顏五氏更加「心悅誠服」,邵樹德又各賜他們茶葉百斤、錦緞三百匹,才放他們回去。
十月初九,趁著雨雪稍止,邵樹德在銀鞍直的護衛下,策馬北行,越過邊墻,抵達同江西南的松花江北岸,徘徊了半日。
沒有任何文明的痕跡。
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從平原一直延伸到山上。想要開發這片區域,砍樹是首要之務。土人是沒這個本事了,生產力水平太差,即便給了他們上好的三江平原,開發進程也會極其緩慢,這令他稍稍安心。
本欲繼續北行,無奈大雪忽至,只能惆悵地放棄了。他知道,這就是他這輩子所能達到的最北區域了。
時也,命也。對一個十分執著于后世疆域的半現代、半古人而言,有些機會,錯過了也就錯過了。他把凍得瑟瑟發抖的張素卿請進大帳,親自為他生火取暖,令作一副《夏皇在那水上》—那水,即松花江。
作完畫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最后看了一眼千里冰封的北國雪景,然后頭也不回地南下,于十月十八日返回了龍泉府。
各部兵馬其實已經撤走一批了。
安東府兵走得最早,八月就回家了。
沈、瑕、仙三州的府兵于九月鎮壓完渤海人的叛亂后,也回家了。
九月底、十月初,邵承節領威勝軍在南海府、龍原府、鴨綠府連續鎮壓叛亂,一番血腥的殺戮過后,亂平,威勝軍又遣一部南下樂州,威懾蠢蠢欲動的高麗人。
說真的,即便對這個兒子有這樣那樣的不滿,但仔細想想,優點還是不少的。至少他打仗十分勇猛,很對武夫們的胃口,也熟悉軍中事務。
從需要消耗多少物資、路途中會損耗多少、如何分發之類的后勤瑣事,到鼓舞軍隊士氣,發現敵人弱點,制定戰術計劃等等,都很精通。
即便稱不上名將,也是一員良將,打仗干脆利落,喜速戰速決,至今勝多負少—如果他用兵再沉穩一些,勝率還能提高,但戰爭進度可能會被拖慢。
這就是他的性格,性格決定了這樣的打法,邵樹德也認了。
大夏家底厚,像承節這般迅捷如火,勝負立分 的打法,朝廷輸得起。
而且這會是開國初期,名臣良將較多,經驗十分豐富,中下級軍官的戰場閱讀能力、主觀能動性很高,其實還是很匹配他這種戰術的。
如果是承平百年之后,那又另當別論了。天德軍在會盟結束后,就直接返回中原了。
邵樹德特地檢查了一下,確保每個人都內穿羊毛衣,外有羊裘大衣,再戴上皮帽,臉上涂滿豬膏,防寒措施做到位。
十八日當天,佑也走了。邵樹德將新得的六千女真丁壯編入該部,又挑選了一些渤海降兵中的精壯,令其擴編成了兩萬人,返回北平府。
十月份固然下雪了,但以這些年的經驗,還不至于太大,道路勉強能行,就是要做好防寒措施。如果像李世民那次從遼東撤退,沒有絲毫準備的話,一旦被大雪打濕衣服,凍死的就不是一個兩個。
其他各部陸續撤走,但鐵林軍、銀鞍直還不能走,因為上京地區又爆發叛亂了,符存審帶了數千人,冒雪出征,直到十月底才返回。
渤海人已經有了粗淺的族群意識,治安戰估計還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更何況B樹德還想對各靺鞨部落下手,編戶齊民,勢必又將引發動亂,短時間內遼東道很難穩定下來。
十月三十日,邵樹德帶著酒肉至上京北苑的鐵林軍駐地,大酺全軍。他還令各營挑選了些有威望、有勇力的軍士,一共數十人,親自設宴招待。
「今年要在龍泉府過年了,兒郎們或有怨言,朕知道。」邵樹德舉起酒杯,道:「先滿飲此杯。」眾人一同舉杯飲盡。
邵樹德剛才那番話,若換個人來講,可能就要面對軍士們的嘲諷和牢騷了。但慈父的威望太高,大伙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的,縱有不快,也不好表現出來。
「其實當兵賣命這又算得了什么。」一年逾四旬的老兵說道:「當年戍守山南、河隴,一去就是兩載,不都是就地過年?」
邵樹德一聽,知道這是老人了,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敬了一杯酒,道:「朕有今日,全靠爾等了。」天子敬酒,老兵有些激動,手里的酒都有點灑了,趕忙端起一飲而盡,道:「圣人放心。營中誰敢發牢騷,我自收拾了他。一個個哪那么矯情?咱們關西好兒郎,從來不叫苦不叫累,歪嘴的都他媽是河南人吧?」
河南人不樂意了,一下子站起來七八個,梗若脖子道:「咱們出遠門是少,當年梁王也是在家門口廝殺,但那又如何?遠征渤海,不還是來了?圣人放寬心,營中鬧騰不起來。誰敢鬧,從我身上爬過去。」
邵樹德哈哈大笑,又舉起酒杯,道:「河南武人耐苦戰,尊奉軍令,我素知之。來,滿飲此杯。」河南人齊刷刷倒滿酒,一飲而盡。
邵樹德揮手讓他們坐下。
軍中作亂,一般都有刺頭組織。而這些刺頭,基本上都是各營中最能打,同時又交游廣闊之輩,邵樹德把他們請來,安撫到位了,軍中也就安穩了。
「我到鐵林軍中時日尚短。」一操著河東口音的武人說道:「但只有一句話,昔年晉王討幽州,正月里漫天大雪,我等說走就走,毫不含糊。赫連鐸引八萬騎攻云州,我等將其擊敗,逐入草原數百里,時已臘月,平地雪深七尺,不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陛下寬仁,賞賜給足,河東武人心中自有一桿秤,都愿為陛下效死。有哪個不開眼的敢發牢騷,老子一巴掌扇過去,非得打掉他滿口黃牙不可。」
邵樹德復大笑,又敬他一杯酒。「陛下......」
「陛下····..」
接下來又有數人起身,爭相效忠。
「都坐下。」邵樹德雙手下壓,讓眾人坐下吃肉、喝魚湯。
他知道,武夫們聚在一起,不愿意 被別人看扁,容易卷起來。但這種雞血,不可持久,心中還是有些許芥蒂的,接下來還得給予相應的物質獎勵。
于是,他說道:「冬日漫天大雪,兒郎們終日窩在炕上,也不是個辦法。這樣吧,朕欲每旬全軍大酺一日,順便比武,各營勇士皆可參加。營前十名、指揮前十名,都有錢帛賞賜。若全軍前十名,錢帛之外,還有北珠、金銀器、貂鼠皮賞賜。前三名,額外賜渤海世家美婦一名。」
此話一出,氣氛頓時熱烈了起來。在座各位哪個沒兩手絕活?武人最是爭強好勝,把死對頭壓在身下,贏取錢帛、財貨甚至女人,豈不快哉?
陛下真是太懂咱們武人的心了!邵樹德見狀輕捋胡須心中得意。事成矣,軍心大安。
十一月初一朝會。
天光未亮之時,文武百官們就在太極殿外等待了。因為是朔望大朝會,因此遼東道的官員們也來了。
中書侍郎陳誠招了招手,張全義一溜小跑,湊了上去,躬身行禮,用略帶巴結的語氣說道:「師長有何吩咐?」
「你在參州種黑麥,畝收幾何?」陳誠問道。「畝收七八斗。」張全義答道。
「如果遼東廣種黑麥,畝收可能上一斛?」「應是可以的。」張全義說道。
「那我就放心了。」陳誠說道。
「師長,其實何必呢?種水稻不就行了么?畝收兩斛不成問題。」張全義說道。「我怕遼東突然變冷,種不了水稻。」陳誠說道。
張全義恍然大悟,贊道:「師長就是師長,深謀遠慮,仆佩服之至。」張全義拍馬屁的聲音有點大,引得其他人回頭張望。
陳誠咳嗽了一下,低聲道:「圣人就住在偏殿,注意儀態。」
張全義下意識向左張望,見到偏殿內已經亮起燈光后,嚇了一跳。
邵樹德昨晚與陳誠、趙光逢討論置江西道、嶺南西道的事情,很晚才結束,于是宿于太極殿左側的摘星閣內。
室內溫暖如春,他半晌不愿起身。
火坑的威力還是很強的,他現在喜歡裸睡,陪他過夜的女人同樣如此。儲氏早早就醒了。圣人從背后摟著她,感受著肌膚間親密無間的接觸。
漸漸地,儲氏修長潔白的脖頸用力前伸,整個身子像蝦米一樣弓了起來,眉宇間先是帶著一絲難受,頃刻間又舒展開來,眼睛媚得似乎要滴出水來。
錦被輕微起伏著,急促的呼吸聲交錯響起。
「或可在理州試種黑麥。」太極殿前的廣場上,陳誠跺了跺腳,呼出一口熱汽,繼續說道:「理州多山且寒,有些地方澆水也不方便,正適合種黑麥。」
張全義也覺得有些冷,即便披了狐皮大衣,戴著青鼠皮帽,那股迎面而來的冷風,依然讓他感到很難受,恨不得圣人這會就升御座,大伙好進太極殿暖和暖和,無奈時辰未到。
「理州莫不是定理府?」張全義怕被圣人看見,不敢跺腳取暖,只能硬扛著刺骨的寒意,問道。「正是。」陳誠解釋了一番。
昨日圣人降下德音:以安遠、率賓、定理三府所轄之寧、郡、慕、常、華、益、建、定、潘九州分置郿、理二州,隸遼東道。
郡州轄湄沱、麻河、慕化、崇平四縣,治湄沱。
其中,湄沱縣是今俄羅斯斯帕斯克,麻河縣在達利涅列琴斯克,慕化縣在霍羅利斯基,崇平縣在基洛夫斯基。
理州轄雙城、東寧、率賓、定理、慕美、巖城、能利七縣,治雙城。
其中,雙城(原華州,今烏蘇里斯克)、東寧(原建州,今東寧)、率賓(原益州,今海參崴)三縣是原率賓府屬縣。
定理府定州本轄定理、平邱、巖城、慕 美、安夷五縣,多在蘇昌河流域,今歸并為定理(游擊隊城)、慕美(納霍德卡)、巖城(奧利金斯基)三縣。
潘州原轄沈水、安定、保山、能利四縣,今歸并為能利(什科托夫斯基)一縣。
這兩州十一縣,都是渤海上京東、北兩個方向控制比較緊密的地區,也相對富庶,以后將是遼東道的重鎮。
它們的設立,也算是明確地告訴女真諸部,大夏朝廷不會輕易舍棄這些地區。「原來如此。」張全義點了點頭,道。
隨即心中一熱,圣人還在龍泉府,如果他接下來不顧嚴寒,到新設的理州轉一轉,然后寫一封奏折上去,得圣眷還不是輕而易舉?這樣一來,巡撫使的位置似乎也不那么遙不可及了。
張全義突然間感覺到渾身燥熱,胸中意氣風發。
「諸位師長。」仆固承恩出了摘星閣,走到另一處側殿前,招了招手,道:「天寒地凍,諸位師長且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陳誠、趙光逢等人舉步向前。張全義悵然若失。
仆固承恩看著他,笑道:「張漕司亦可進來暫歇。」張全義臉笑得像朵花一樣,趕忙跟了上去。
摘星閣之內,邵樹德雙手用力抓握,力道之大,指關節都發白了,將儲氏緊緊鎖在懷里。「該上朝了。」片刻之后,他長舒一口氣。
儲氏轉過身來,緊緊抱著他的脖子,膩聲道:「今日怎么······又要懷上了。」
「在外征戰,天寒苦悶,每晚都想你。」邵樹德笑道:「懷上就懷上,難道怕朕養不起?」儲氏吃吃笑著,道:「妾是邵家婦,只給陛下生孩子。」
「一整個冬天無事可做,定遂你愿。」邵樹德笑著起身,宮人們立刻端著臉盆、毛巾、熱水進來,為他擦洗身子,更換龍袍。
「對了,今日勞累,你就在摘星閣內休息,別出門了。」邵樹德又吩咐道。「妾遵旨。」儲氏白了他一眼,應道。
窗外響起呼呼的風聲間或有雪花敲打窗欞的動靜。
不知怎地,邵樹德思緒突然飄飛到了北平府,不知道那邊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