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說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雪地里,氣喘吁吁。
不過,終點很快就到了。
一片廢墟!
這就是大夏建極七年的平壤。除百余戶民家之外,到處都是殘垣斷壁,連天衰草。
“王京已經成這副模樣了么?”高說看了有些感傷。
他在形形色色之人的注視下,踏著薄薄的積雪,走進了故高句麗國的王京。
“唉!”高門大宅的石階之上,滿是枯萎的青苔。
走過坍塌了一半的圍墻,入眼所見,都是了無生氣的枯草。
枯草之間,還有一粒粒的羊屎,顯然有農人牽著羊兒過來啃食荒草。
一只狐貍嚇得從黑漆漆的正廳后逃了出去。
高說的眼神更加暗淡。他也是高氏族人,眼見此景,寧不傷心耶?
“唐高宗咸亨元年(670),新羅攻留駐百濟之唐軍,煽動高句麗遺民叛亂,燕州道總管李謹行、東州道總管高侃率軍征討,收復安市城、平壤等地,石門之戰大破新羅軍。新羅王遣使納貢謝罪。”
“唐高宗上元元年(674),新羅毀約攻百濟,上遣劉仁軌率軍征討,七重城之戰,大敗新羅軍。新羅王復遣使上貢謝罪。”
“儀鳳元年(676),安東都護府治內遷至遼東城(遼陽)。新羅大喜,趁機把國境北推到浿水。”
“從那以后,你們便直面新羅的威脅。而今渤海勢衰,新羅人又對浿水之北垂涎欲滴,你等待如何?”
回過神來之后,高說問道。
他身邊圍了一圈人,多是高句麗遺民土豪,在浿水之北、鴨綠江以南這一片,頗有影響力。更準確地說,他們是此地實際上的主人,二百多年來未曾變過。
“夏主不愿重設都護府,那與渤海何異?”有人忍不住問道。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夏國如果設一個都護府,羈縻統治的話,他們是愿意歸順朝廷的。但據已經返回的使者說,夏主并未給出明確答復,這就讓人不太舒服了。
九十年前,他們通過奮戰,擺脫了渤海國的統治,于唐憲宗元和十三年(818)遣使至長安入貢。其他時間,他們都是渤海的屬國,根本沒有自由——當時渤海國在短短二十五年間,王位五易其主,故給了他們機會。
但自渤海宣王大仁秀繼位后,渤海中興,擊敗新羅,斷絕了高麗后國在渤海、新羅之間搖擺騎墻的可能,羈縻統治了十七年后,改土歸流,高麗后國在事實上亡國,至今已七十二年。
七十多年了,他們其實已經接受了高句麗不可能再回來的事實。但在看到渤海勢衰之后,很多人又動了小心思,建國的可能又被提上臺面,并且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
如今唯一的障礙,就是夏主會怎么看待了。
“諸位,我也是高句麗后裔,有些話就直說了。”高說是在營州投降的高句麗遺民土豪,如今擔任正八品下的營州司功參軍事,見識了大夏新朝的武功后,已經不作他想,一門心思在大夏為官了,只聽他繼續說道:“圣人親征,數月滅契丹,復攻渤海,摧枯拉朽,連戰連捷。如此威勢,我就問問爾等,可能擋之?”
“新羅彌勒王也對浿北有興趣,夏主確實兵多,但能不能勞師遠征,還是個問題。我等可以借彌勒王之勢,與之分庭抗禮。”
“彌勒王曾言,‘往者新羅請兵于唐,以破高句麗,故平壤舊都鞠為茂草,吾必報其仇!’其有此志,或愿出兵相助。”
“彌勒王大將王建向稱驍勇,他若北來,勝負未可知也。”
高說聽了,冷笑連連。
他調查過,知道彌勒王名為弓裔,是個黃巢之流的賊帥。打下一大片土地后,建國稱制,定國號“高麗”,幾年前又把國號改為“摩震”。建年號圣冊,公然稱王。
弓裔的野心是比較大的,實力也很強,南攻百濟、新羅,又北窺浿水,試圖占領平壤,將國境線推到鴨綠江。
高說笑他們與高麗弓氏勾連,實屬與虎謀皮,將來怎么死都不知道——渤海曾經吞并了他們,大夏意欲吞并他們,難道高麗就不想吞并他們嗎?
“夏蟲不可語冰。”高說大笑三聲,道:“待明年,大夏天兵一至,你等人頭落地之時,不知會不會后悔?”
“你!”
“胡言亂語,妖言惑眾。”
“好毒的心腸!”
“夏主未必會勞師遠征。”
“不會遠征?”高說嗤笑道:“前唐高宗時,兩次遣兵東征,大破新羅。當是時也,遼東遺民早已內遷江淮,沿途一片荒蕪,這么難都來了,而今營州、安東府經營有年,渤海西京、南京更不是荒郊野嶺,軍糧籌措并不困難,為何不來?”
“來了又如何?一定能贏嗎?”
“新羅連渤海都打不過,弓氏就很強嗎?”高說反問道。
“三國亂戰,弓氏也是死人堆里滾出來的,所謂開國精兵也,如何不強?”
“大夏秦王邵承節,不到兩月時光,連下渤海瑕、河、桓三州,勇不可當。而今王師就在桓州,你要不要試試?”高說臉上帶著嘲諷之意,說道。
“年少恃勇,取死之道也。”
“不熟悉山川地理,隨便一條小道,伏兵就能敗他。”
“高麗有軍將渡河北上,我等見過,確為強兵。”
“那些兵強不強先不論,但我怎么覺得,他們要殺了你等,奪占平壤之地呢?”高說哈哈大笑,為這些人的天真、嘴硬而搖頭嘆息。
“彌勒王賞了不少財物,溫言撫慰,顯是仁君。”
“彌勒王可能要統一三國了,其勢更強,且許我等世襲官位。”
“我們幾家已在浿水筑城十三座,遣兵戍守,彌勒王應不至于亂來。”
高說就像頭好斗的公雞一樣,舌戰群雄,一點不落下風。期間把這些高句麗遺民土豪們列舉的各種事情批駁得體無完膚,且言辭辛辣,幾乎讓人惱羞成怒,要當場動手。
但高說夷然不懼,東罵一句,西罵一句,斗志昂揚。于是氣氛愈發緊張,眼看著就要談崩了。
“夠了!都少說兩句!”眾人紛擾間,一年約四旬的中年人走了過來,手里還提著一把滴血的長劍。
高說眼神一凝,心中有所猜測。
土豪們則有些驚訝,訥訥不知所言,顯然此人的威望是很高的。
“高將軍。”高說躬身一禮。
此人名叫高昭望,高德武后人。
高德武是高句麗亡國之君高藏第三子,武攸宜的外甥,曾經當過安東都督,高麗后國就是他偷偷建立的。
這樣的身世,自然讓高昭望很有威望,壓得住眼前這幫土豪。
“弓裔不像能成事的樣子。”高昭望用目光掃了一圈,說道:“我已將其使者、隨從十余人盡數誅殺。”
此言一出,眾皆駭然,高說則面有喜色。
其實,他也覺得弓裔這廝有點離譜。
興許是早年家貧,當過僧人的緣故,弓裔成事后,自稱“彌勒佛”或“彌勒王”。兒子們也變成了青光菩薩、神光菩薩之流,自創佛經二十余卷,卷卷不忘為他歌功頌德,增強他的合法性——因為他是賤民出身,且身有殘疾(獨眼龍),冒稱新羅王室后裔,但壓根沒人信。
弓裔這人定下國號、年號之后,十分囂張。一方面寵幸粟特美姬康氏,任人唯親,另外一方面“被十二旒,冕、服皆龍像”,與渤海國主的排場幾乎一樣——當然,無論弓氏還是大氏,都僭越了。
這么一個離譜至極的人物,能一統三國、北略渤海嗎?
“另者,松岳(開城)傳來消息,弓裔有意北略,奪占浿北郡縣,事態緊急,已由不得我等猶豫下去了。”高昭望說道:“咱們立的這十三座軍鎮,能守住浿水嗎?”
高說聽了心中大定。
其他人卻臉色煞白。自家人知自家事,從地里臨時拉來的所謂兵將,真能擋得住高麗的百戰精兵嗎?多半是不行的。
唉,這可真是難為死人了。夏兵未至,麗兵卻要來了,怎么辦?
“高參軍。”高昭望看向高說,行了一禮,道:“我侄兒面見邵圣,回來便說此為真天子,渤海大氏、高麗弓氏,望之皆不似人君。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平壤高家,愿為大夏之臣。”
“高將軍深明大義,圣人定有賞賜。”高說笑道。
高昭望點了點頭,然后轉過身,看向各家土豪,道:“弓裔狼子野心,想侵吞浿北諸郡,爾等若還不醒悟,自棄何多!”
眾人支支吾吾。
有幾個人心中打定了主意,跟著高昭望走。
有些人則未下定決心,猶豫不決。弓裔盯著他們的土地、人丁,邵樹德就不是嗎?二人有什么區別?憑什么就要選一個?
還有一些人似乎與高麗勾連不淺,眼珠亂轉,竊竊私語。
高昭望也不理他們,又對高說道:“其實,五年前我就去過渤海上京入貢。一路看下來,便覺得渤海暮氣沉沉,有亡國之相。后來果然被契丹打得狼狽不堪,若無夏兵伐契,不出三年,渤海西京、南京都將失去,中京或也不保。但就是這么強大的契丹,也被邵圣一朝平滅,可見大國之兵驍勇善戰,遠非契丹、渤海之流可敵。弓裔,當然也敵不過。”
“高將軍是有大智慧的。”高說贊道。
圣人常說“紅利”,這不紅利就來了么?
契丹人這些年的名氣越來越大,即便浿北諸郡亦多有耳聞。事實上他們曾被渤海王征過丁,與契丹人交戰,結果自然不用多說。
但如此強大一個契丹,控弦四十萬騎的契丹,如日初升的契丹,也被大夏擊敗了。那么,有些人自然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這就是紅利。
“前些時日有人來報,言有兩艘海船遭風浪侵襲,逃入港內避難,為人所執。我稍一打聽,原來是大夏平海軍之艦船,今已遣人發還財物,送其離去。”高昭望笑了笑,道:“幸未被加害,不然又得大開殺戒,向朝廷賠罪了。”
高說真不知道還有這回事,聞言立刻說道:“高將軍拳拳之心,圣人定有所感。高氏富貴,無憂矣。”
“未得戰功,如何安享富貴。”高昭望搖了搖頭,道:“王師若二征渤海,我愿率高氏子弟軍前效力,也趁機了結與渤海人百年來的仇怨。”
這是有上進心的,知道光靠獻地只能得一些無關緊要的官位、財貨賞賜,于家勢無補。既如此,不如橫下一條心,投入更多的本錢,或能振興家門。
高說一直在平壤待在了九月二十五,然后便心滿意足地離去。
作說客,當然也是有功的。浿北高氏都有上進心,他營州高氏就沒有嗎?大夏立國不過七年,機會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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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