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榮策馬繞了一圈,然后駐于陣前。
差不多已聚集兩千騎,夠了。
“昔日與賊戰,賊多避之。今賊大集兵馬,欲與我分生死,快哉!”李紹榮大笑三聲,道:“舉槊!”
“呼啦啦”一片聲響,兩千騎人人抽出短槊。
鐵騎軍的遠程武器是角弓,近戰主武器是短槊,長約兩米,副武器標配一把劍,第二副武器自選,愛用哪個用哪個——短槊可看出土的高洋墓。
沒有第三副武器,因為馬鞍上的鞘套就那么多,要插弓梢、短槊、鐵劍,沒那么多地方了。
這支部隊是配備鐵甲的,但此番沒帶,因為太耗馬力,太影響速度。
作為三支獨立騎兵部隊之一,銀槍軍使用的近戰武器是長騎槍,比短槊直徑略細,但長度有四米多。
銀槍軍是邵樹德騎兵改革的樣板之一。行軍之時,騎槍固定在肩膀和手臂上,下端還有得勝鉤托住,攜帶角弓,遠可射箭,近戰可用騎槍沖鋒。
全軍萬人,除軍官和少數老兵之外,全員著皮甲,輕便靈活。
定難軍萬人,幾乎就是銀槍軍的復制品。
與這三支獨立騎兵部隊相比,配屬給禁軍步隊的騎兵,就要笨重多了。
他們身著鐵甲,壇壇罐罐很多,由步兵輜重部隊負責運輸,機動性很差。
這是由中原地區的作戰環境決定的。
他們的作戰對象是敵方步兵,經常需要沖陣,沒有鐵甲是很吃虧的。
而且一般使用長兵器,即長達五米的馬槊,直徑比短槊、騎槍都要粗,自重更大,沖鋒之前可單手夾在腋下,可一旦沖起來,就必須雙手持著,破入敵陣之后將人挑起來甩出去,或者直接利用馬槊的自重橫掃千軍,攪亂敵方陣勢。
這種軍屬騎兵,是大夏騎兵部隊的主力,他們的人數高達五萬,但卻是最不適合草原環境的騎兵。
沒辦法,你的作戰對象不一樣,走出來的路子就不一樣。中原主流玩馬槊,草原主流玩角弓,都沒有錯,都是依據當地環境千錘百煉發展出來的最優配置。
鐵騎軍是介于銀槍軍和軍屬騎兵之間的“怪異部隊”,經常被人吐槽沖殺不如厚重如山的軍屬槍騎兵,玩弓又不如機動靈活的騎射騎兵,屬于路線失敗,需要改造。
但這支部隊也有特殊之處。
他們最初的來源都是蕃胡酋豪的親隨背嵬,技能相對全面。成軍至今,也一直保持著這種招人風格,入伍的長短兵器都耍得有模有樣,騎弓也玩得不錯。
他們進一步,可以當軍屬槍騎兵甚至是具裝甲騎。退一步,可以變成騎射騎兵。
今天如果著甲了,再手持短馬槊,一波就可以沖垮契丹人,如果他們不躲的話。
但他們沒有著甲。
其實也沒關系了,李紹榮大吼一聲,夾著馬槊就沖了出去。
親兵急忙跟上,有的甚至沖到他身前,為他阻擋第一波傷害。
契丹人也沒有退路了。
述律婆閏同樣下令沖鋒,雙方五千余騎在寬闊的草原之上展開了殊死搏斗。
“嗖!嗖!”箭矢在空中飛來飛去,雙方都有人慘叫落馬。
落馬者有很大幾率遭到戰馬沖撞、踐踏,比當場身死還要遭罪。而倒地的戰馬也形成了一定的阻礙,如果有倒霉鬼不小心撞上了,那又是一個人仰馬翻,成為新的地面障礙。
騎兵沖鋒,并沒有那么容易。堆積在戰場上人、馬尸體越多,就越沖不起來。
李紹榮已經聽到了親兵接二連三的慘叫聲,他心中驚怒,快馬上前,躲過一枚箭矢,短槊直接插進敵人胸膛。
敵人高高舉起的骨朵無力落下,馬戰武器長短的差別,有時候就決定了生死。
雙方人馬交錯而過,進入混雜搏殺的階段。而僅僅就是這一下的交錯,契丹人就多付出了百余人的死傷。
李紹榮任憑敵人的鐵劍砍在肩頭,他早就棄了短馬槊,從鞘套里抽出熟悉的鐵锏,兜頭砸下,勇不可當。
親兵們又趕了上來,人人都拿出了副武器,利用嫻熟的馬術和高超的技藝擊殺一個又一個契丹兵,十余人護衛著李紹榮,一個勁地往里鉆。
述律婆閏也被人團團圍護著,到現在還沒開糊。
護衛他的親隨們大聲吶喊著,拼盡全力抵擋著沖過來的夏兵。他們對得起頭人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養,此時是真的搏命了,渾然不顧自身安危,也要將來襲的夏兵打落馬下。
短槊、鐵劍、骨朵、馬刀互相交擊,慘叫聲不絕于耳,雙方的騎士不斷落馬,血雨紛紛。
述律婆閏裝模作樣地揮舞了幾下鐵骨朵,心中驚惶不定。
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正在舍命搏殺的雙方都是不真實的,他才是游離于這個戰場的真實存在。
騎軍滾滾向前,身邊的親隨越來越少,夏兵越來越多。
婆閏胯下的戰馬被尸體絆了一下,他的身形大晃,差點摔倒,卻也終于回過神。
恰在此時,一柄飛槊破空而至,正中婆閏左肩。
婆閏慘叫一聲,跌落馬下。
李紹榮微微驚訝,居然沒擊殺此賊!不過他反應很快,拍馬上前,伸手一撈,將婆閏橫摜于馬背之上。
“婆閏被擒了!”親隨們大聲呼喝,試圖招呼更多人過來搶奪他們的頭人。
李紹榮哈哈大笑,隨手砸倒兩人,沖出了戰陣,揚長而去。
“別殺我!我讓他們降!”婆閏在馬背上弱弱地說道。
“契丹怎么會有你這種孬種?”李紹榮不屑道。
“契丹若全是好漢,戰陣上就不會有人逃跑了,你們還怎么打贏?”婆閏回道。
“也是啊。”李紹榮奔回本陣,笑道:“不過或許不用你勸降了。”
戰場之上,雙方騎兵對沖一波后,各自分開。所不同的是,夏兵集結起來,再度發起沖鋒,而契丹人失去了指揮,除少數人在軍官的帶領下,遠遠兜著圈子射箭,與夏軍互相消耗人命之外,大部四散奔逃。
這一戰,勝負已分。
城外的戰況,北樓的契丹貴人都看到了。
說實話,有些驚人。
出戰的三千騎,似乎損失了五六百。主將婆閏被生擒,剩下的兩千人大半潰散,如今只剩數百忠勇之士,仍在與夏兵廝殺。但他們已經不敢當面對沖了,而是遠遠兜著圈子,你射死我一人,我射死你一人,慢慢消耗。
但隨著夏兵憑借著人數優勢,從其他方向包抄而來,這部分人也堅持不住了,紛紛作鳥獸散,潰得四面八方都是。
“唉!”不知道是誰,發出了沉重的嘆息。
這聲嘆息很低微,但卻如重錘般敲打在眾人心底。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都對未來產生了巨大的悲觀之情。
述律平靜靜地看完了整場戰斗,直到最后一名屬珊軍的騎兵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之時,她才收回目光。
她冷靜地評估了下雙方的戰斗力,知道了雙方的優劣,暗暗思索接下來該如何改變屬珊軍的訓練模式。
屬珊軍并非一無是處,他們的騎術很好,箭術也上佳,遠遠兜圈子射箭時,并沒有太過吃虧。或許傷亡還是比夏人大,但已經沒有直接對沖時那么嚇人了。
如果要與夏人拼,這是唯一的辦法。
今后得想辦法給他們弄更好的裝備,增強一下近戰搏殺的訓練。脫產訓練的時間也要加長,最好能完全脫產。
阿保機曾與她聊過未來的暢想,如果吞并渤海國,再征服西邊、北邊的部落,就建立一支五萬人的常備軍。而人口增長、牲畜孳衍之后,甚至可以擴大的十萬。
如果全面占領幽州,規模可繼續擴大。
這樣一來,他們就有了與中原全面抗衡的本錢了。
還沒輸,還有機會!
述律平抬起頭來,想要說些什么。而就在此時,城內漸漸響起了接二連三的哭聲。
眾人臉色一變,立刻遣人去查探,同時側耳傾聽。
原來是屬珊軍的家屬。
他們為城外的家人痛哭,為失去的畜產痛哭,為即將到來的命運痛哭…
述律平冷哼一聲,帶著人手下了城樓。
大街上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間或夾雜著怒吼與質問。不一會兒,兵刃交擊聲和慘叫聲也接二連三響起。
“反了!反了!我等本就不是契丹,何必為人賣命?”
“別攔著我,我要出城看我妻兒。”
“渤海人、室韋人、烏古人、韃靼人、霫人,別為契丹賣命啦!”
“述律部的勇士們,你等本為回鶻,緣何為契丹廝殺?別執迷不悟啦。”
“大勢已去。夏軍四十萬騎東進草原,大部隊還在后面呢。我們連先鋒都打不過,不如降了。”
“夏主寬仁,降者無罪。若能擒住契丹貴人,還能立功。”
述律平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這是她最擔心之事。
城外的牲畜眼看著成了夏軍的戰利品,出城廝殺又大敗,那么還有什么好堅持的?真等夏軍主力過來,怕是全城人都要死光。
城內的混亂愈發嚴重。
述律平曾經從奴隸中精挑細選的“精于技擊”之士,如今仿佛成了他的催命符。猝然倒戈的他們殺向隊伍里的契丹人、回鶻人,已然占據了上風。更可怕的是,很多回鶻述律部的人也參與了叛亂,他們在一些人的帶領下,快刀斬亂麻搞定了不愿投降者,直奔這邊而來。
領頭一人十分驍勇,所到之處,述律部的勇士呆了幾呆,竟然束手就降——嗯?
“敵輦?果然是你?”述律平停下了摸向腰間的手。
蕭敵魯面有愧色,道:“月理朵,事已至此,除了投降已別無他途。”
“阿古只呢?”述律平鎮定地問道。
“他在懷州,當上了司農寺司竹副監,還是個八品官呢。”蕭敵魯說道:“早降過去的,都能當官。就連耶律滑哥那等人,也是昌平湯丞,正兒八經的官人。晚降的,可就不一定有官做了。”
“我早就聽到了風言風語,說你潛回來了。”述律平自嘲一笑,道:“以為憑著兄妹之情,你早晚會回心轉意。沒想到,關鍵時刻,背叛我的竟然是至親之人。好啊,好得很!韓知古、韓廩也被你放出來了吧?這些時日你躲在哪里?你不用說,應該是拔里你們幾個庇護的他吧?”
蕭敵魯身后的幾名述律部酋豪面有慚色,盡皆低頭,不敢看她。
“好啊,都是賊子!”述律平盡量忍住了眼淚,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顯示自己的軟弱。
“得罪了,妹妹。”蕭敵魯示意了一下,幾名健婦上前,把住了述律平的胳膊,拉到一邊。
述律平欲作色掙扎。
“賢妹,侄女、侄兒們我都安頓好了。”蕭敵魯說道。
述律平渾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干了。她順從地被健婦們帶走,再無反抗。
身后的各部貴人、親隨面面相覷,沒一個人敢阻止。
對他們,蕭敵魯就沒什么好臉色了,只見他大手一揮,道:“全部綁了,開城,請降!”
片刻之后,北樓城門轟然大開,蕭敵魯帶著近千屬珊軍士卒出城。
剛從牢里被放出來的韓知古轉頭看了看城池,重重地嘆了口氣。
真不怪我忘恩負義,大勢若此,能有什么辦法?我好歹保全了更多人的性命,屬珊軍將士們也得以家人團聚,這是功德,于心無虧。
他理了理袍袖,大步前出,接洽投降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