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在磨蹭了數日之后,平海軍的船隊終于開到了鴨綠江口。河口附近草木蒼翠,尚未見得大舉入秋景象。
淤出的沙洲之上,蘆葦密密麻麻,偶爾飛出幾只水鳥,呱呱遠去。「烏古城那幫人,快餓瘋了吧?」平海軍軍使朱亮問道。
「應不至于。」平海軍副使趙宗誨笑道。說完,行了個禮,當先攀著繩網,下到了小船之上。船艙內有十余平海軍士卒,穿上了皮甲,手持弓弩、長槍,靜靜注視著岸上。
捕魚、運貨、運人、探索、做買賣,平海軍什么都干,就是不打仗。
趙宗誨看著滿臉緊張之色的兒郎們,心中也沒了底。上岸之后,不會一觸即潰吧?遠處已經有小船航行到岸邊了。
最后一段路,水手們直接跳入了齊腰深的海里,推著船往前走。八月中了,海水并不溫暖,平海軍將士們確實很拼。
「沒人!」最先上岸的老水手咧著大嘴,朝海面上揮手。
他身旁還有數人,艱難行走在滿是惡臭淤泥的灘涂中,拿長槍往蘆葦叢中刺。水鳥撲簌簌飛起,掉落一地羽毛—有水鳥,那就更安全了。
還有人從蘆葦中摸出了幾個野鴨蛋,滿臉喜色。
趙宗誨長舒一口氣。聽聞賊人占據了碼頭,所以他們沒有去那邊,而是轉道他人容易忽視的沿海灘涂,用小船來回接人上岸。
嚴格來說,這是平海軍將士第一次執行正兒八經的登陸作戰。在往常,基本都是他們載運其他部隊上岸,然后坐觀他們打仗就是了。
但這次不一樣。
船隊中是有數千名來自安東府的土團,但圣人要求平海軍親自執行登陸作戰,打開登陸通道,建立穩固的灘頭陣地,接應后續部隊上岸。
之所以如此,還是他媽的捕魚惹出來的禍。
朝中有御史進言,平海軍熱衷捕魚、做買賣,望之似商徒、似販師、似漁家,就是不像武人。
邵樹德知道這是他的鍋。平海艦隊變成了平海漁業、平海貿易、平海客運、平海探險公司,都是他的微操,怪不得別人。于是乎,他決定讓平海軍也上陣見見血。別時間長了,真忘了自己是武夫。
但邵圣的期望可能要落空了。平海軍這幫孫子挑選了一處人跡罕至的灘涂登陸,而且運氣不錯,真沒遇到敵人,又避免了一次戰斗。
上岸的人越來越多。
水手們將蘆葦砍倒,捆扎成排,然后又找了一些樹枝、灌木之類,鋪在爛泥地上,生生填出了一條道路。
趙宗誨也趟著水上了岸。顧不得濕冷,他第一時間去督促營地的修建。
「渤海人還真是廢物啊。」他四處看了看,臉上布滿了笑意。
渤海在附近有兩城,一曰大行城,一曰泊汋城。嚴格來說都在前唐時安東都護府的轄境內,在唐廷勢力全面退出遼東后,渤海人將其占下,并修建通往屬部小高麗國的驛路。
其實稱屬部也不是很準確。
小高麗國或者后高麗國的來源比較復雜。唐滅高句麗后盡遷其豪門及上戶入中原。簡單來說,把高句麗的精華遷走了,但并沒有遷干凈。
因為他們的不斷反抗,安東都護府在平壤無法立足,于是慢慢后退,漸漸退到了遼西。
到了后來,唐廷干脆取消了漢官,直接用夷官進行羈縻統治。這個時候,各方見到了便宜,開始逐漸侵蝕唐廷留下的權力真空。
新羅了侵吞了浿水(大同江)以南區域,渤海國立國后,侵占了高句麗北部地區—這兩個國家,吃下的都是高句麗尸體的一部分,主要發生在武則天時期。
而淇水以北、鴨綠江以南區域,名義上歸唐廷,實際上基層已經失 控。不得已之下,武則天派高德武當安東都督,利用他高句麗王族后裔的身份,實行羈縻統治。但高德武私下里建國,「稍自國」,武則天沒有辦法,捏著鼻子認了。
到了中宗年間,高麗后國遣使入朝,唐廷便徹底采取了默認的態度,但明面上并不承認有這么一個國家存在。
安史之亂后,渤海國在遼東全面擴張,針對高麗后國進行了軍事打擊,將其變成了自己的屬部,如同黑水靺鞨一樣。
但高句麗人不斷反抗,幾次獲得獨立。唐憲宗元和年間,恰逢渤海國連續出了幾個短命皇帝,局勢混亂,高麗后國趁機擺脫統治,遣使入唐,「進樂器及樂工二部」。
而當渤海國朝政穩定之后,「南定新羅,北略諸部」,高麗后國就又一次被奴役了。這一次,渤海人沒再給他們機會,直接改土歸流,實行州縣制度,雖然地方上可能仍是高句麗大族統治,但至少名義上不存在高麗國這個玩意了。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高麗后國舊地那個方向,如今分屬渤海西京、南京,當地的土豪無論是在唐廷還是渤海統治時期,都是地方上事實的主人。渤海勢弱,他們不獨立建國就不錯了,別想派兵來援,夏軍需要面對的,只有來自北方的威脅。
「他媽的,平海軍就不能挑個好地方么?爺爺渾身都濕透了。」「大冷天的,讓我下水,早知道一刀砍死你。」
「快燒水做飯,爺累了,今天不想殺人。」
「有肉嗎?菜湯別煮了啊,小心我一腳踹翻。」
百余名操魏州口音的武夫大爺們上了岸,吵吵嚷嚷,破口大罵。
有人甚至對正在埋鍋造飯的平海軍士卒推推操操,還有人揮刀砍在柴堆上,一臉憤恨。「喧噪不休,眼里可還有軍法?」趙宗誨聽了大怒,上前理論道。
魏博土團的聲音小了一些,但隨著后面人不斷登陸上岸,又竊竊私語了起來。
趙宗誨見狀,心中焦急,但面上不動聲色,只冷哼一聲,道:「圣人快到扶余府了,若你等還是這般作態,惹得龍顏大怒,可知是什么下場?」
這下沒人說話了。
若說魏博武夫最怕誰的話,圣人大概算一個。持續不斷地外遷移民,不服就殺,態度強硬,手段狠辣,魏博諸州的百姓、武夫都有點怕了。
「散了,散了。」有老成持重的人吼了一聲,上岸的人便不再聚集,紛紛收拾身上的爛泥去了。不過還是有人心中不忿,臨散前低聲嘟囔:「圣人年已五十,且看他死后,誰還聽新君的······」趙宗誨沒聽見,但多少能猜到這些鳥人嘴里沒好話。
他也不生氣,督建營地、派人探路、聯絡烏骨城等等,各項工作分配下去,有條不紊。待最后一批人上岸后天差不多已完全黑了。
平海軍軍使朱亮還留在船上。因為還有很多物資沒來得及運上岸,明天還得繼續。登陸作戰,本來就十分困難。
八月十五,就在秦王邵承節攻破長嶺府的時候,在鴨綠江附近登陸的夏軍開始北上。當天攻占唐恩浦碼頭,守軍千余人猝不及防,大敗而逃。
十七日,克大行城,斬首五百。二十日,占領泊汋城,殺敵六百。
二十一日,殺奔泊汋口,守軍千余人力戰不敵,潰走。
而這個時候,分兵西進的一支人馬也在烏骨城下大敗渤海軍,殺兩干余人。至此,渤海西京鴨綠府的形勢陡然崩壞。
這里本來就沒幾個精兵,大部分都是草草拉起來的鄉勇。目光正盯著長嶺府那個方向呢,烏骨城雖然是腹地的一根刺,但夏兵不過五百,據城而守,威脅不是很大。
可誰成想,夏人又玩了一把登陸作戰,上萬人在鴨綠江口上岸,打在他們空虛的七 寸之上,連戰連捷,一下子攪亂了后方的局勢。
剛剛攻破長嶺府的夏軍也不消停。據斥候查探,他們又在收集糧草,打算南略西京。如此惡劣的局勢,渤海西京留守張定保幾乎要棄城而逃了。
八月二十三日,天幕陰沉,草色枯黃,邵樹德一行人抵達了扶余府。他抬頭看了一下天,嘆了口氣。他知道,今年是不可能打下渤海了。
渤海人也知道這一點,因此在上京地區的抵抗十分激烈,步步拖延,就想等到雪落,緩一口氣。
他們的精兵強將早就被契丹耗得差不多了。今年攻鄭頡府,兩萬禁軍又損失近半,軍事實力大損,急需時間整頓。
能救他們的,唯有冬將軍。
「貞觀年間,李世民征高句麗,于九月十八日下令總撤退。」邵樹德說道:「鄭頡府、上京一帶更冷,頂多再有半月時間,大氏又可茍延殘喘個一年半載。」
「陛下,無需急于一時。而今當督促后方轉運糧草,并準備薪柴,做好過冬的準備。」陳誠建議道。
天成軍分散在營州到扶余府一線的各處營寨內,每一處營寨都是一個糧倉,加起來的存糧大概只夠大軍三月所需。
這點糧食,肯定是不夠過冬的。
但今年不是繳獲了很多牛羊么?說不得要殺一批了,抓緊制成肉脯,補充軍需。
另外,荒野之上遍地衰草,割回來甚至都不用晾曬了,直接鍘碎,還可以養一批牲畜。「月理朵扶余府一般幾月下雪?」邵樹德問道。
「去年是九月十三日前年則在重陽節前后。」月理朵回道。此話一出,眾皆驚詫。
知道得這么清楚,要么是天生記性好,要么提前做了功課。無論哪一種,都挺厲害的。陳誠不由得打量起了這個女人。
圣人玩弄婦人玩了一輩子,別到頭來被雁啄了眼啊。「時間不多了啊。」邵樹德又說了一遍。
「給梁漢颙傳令,九月十五之前,若無進展,便撤兵。鄭頡府、涑州交予落雁軍戍守。」邵樹德下令道:「佑抵達營州后,晝夜兼程,趕來扶余。天成軍加發賞賜,繼續留駐各寨。過冬所需氈毯、毛衣、薪柴、糧草再點驗一遍,若有短少,即刻報來。」
「長嶺府那邊,至遲九月二十退往安東府。」
「陰山諸部,再發一批牛羊過來。聯不會白要他們的東西,會出錢帛贖買。」
「平海軍把倉庫清一清。七八月漁汛集,捕獲的海魚盡數北送。趁著遼水還能通航,有多少送多少。」「就這些吧。」
崔梲飛快地寫好命令,發往各處。
現在最緊要的,是做好撤退及過冬的準備。
有的部隊會撤走,包括邵樹德本人,他不會在此逗留太長時間。
但剛打下的地盤,顯然要留人戍守。要么派新的部隊來接替,比如佑,要么加發賞賜,讓他們留在當地貓冬,比如天成軍。
待到明年開春,再揮師北上,一口氣平滅渤海國。
這不僅僅是出于對王朝長治久安的考慮,同時也有一絲身為現代人最后的執念。渤海國的北境,在黑龍江北岸的哈巴羅夫斯克一帶。
渤海國著名的養馬地率賓府,就包括了后世的海參崴。
后世朝鮮大同江以北(包括平壤)區域,大部屬于渤海國南京南海府,小部分屬于西京鴨綠府。后世中俄界湖興凱湖,此時叫湄沱湖,周邊是渤海國最主要的水稻產地。
他很清楚,作為開國帝王,如果他都對這里沒興趣,輕輕放過的話。終大夏一朝,可能都不會對這里有任何興趣。
你能保證東北再崛起一個強權,然后還把東三 省帶入一個統一的王朝內嗎?這可不一定。不趁著暖期占下來,以后就更不會打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