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敵魯?你現在可有官身?”李紹榮高踞馬上,一臉傲然。
“忝為聽望司從八品主事。”蕭敵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回道。
“芝麻小官。”李紹榮哈哈一笑,道:“知道現在要做什么嗎?”
“全憑將軍吩咐。”
“我是武人,不用和我玩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你一個契丹人,怎么心思和毛錐子一樣多?”李紹榮不滿道:“而今第一要務,遣人收攏四散各處的屬珊軍,令其繳械來降。第二,令逃亡的各部牧人來降。放心,王師不興殺戮,死不了。”
“是。”蕭敵魯應道。
李紹榮策馬而行,經過蕭敵魯身旁時,俯身附耳道:“把述律平一家子交給我。”
蕭敵魯驚訝地抬起頭,看來這位李騎將不像他說話那么粗豪激昂啊。
言行不一,表里不一,唉,人還真是復雜。
“我已遣人看守好,這就交給將軍。不過…”蕭敵魯猶豫了一下。
“你亂想什么?”李紹榮瞪了他一眼,道:“圣人宮中尚缺女官,令妹入宮,便能自食其力。不然的話,三個孩子誰養?”
“將軍考慮甚是周全。”蕭敵魯又行一禮。
李紹榮滿意地點了點頭,在大群軍士的護衛下,進了北樓。
屬珊軍員額兩萬,被阿保機帶走了一部分,剩下一萬多人,基本都在北樓了。
之前的戰斗,他們俘虜大概三四千,城內三千余人又集體投降,去掉被他們斬殺的兩千人之外,野外大概還有七八千人四散奔逃。
由蕭敵魯出面遣人招撫是正道。能收攏多少是多少,控制在己方手里,總比被契丹人收容整頓后再反過來與他們廝殺要好。
開戰以來,他擊殺耶律覿烈、生擒述律婆閏,俘獲老弱婦孺十萬以上,牛羊馬駝百余萬,戰功赫赫。憑此其實已經可以得爵,但如果想讓圣人印象更深一些,那就得想點其他辦法了。
“給梁帥、圣人報捷。”入城之后,見到己方士卒接管了各個角落,李紹榮心下大定,立刻吩咐道。
“遵命。”信使領命之后,九人分成三批,一批前往來路,兩批前往和龍宮。
九個人帶了五十余匹馬,一路疾馳,最遲三日即可呈至圣人桉頭——如果沒半途被人截殺的話。
李紹榮又親自進了一座宅院,確認述律平本人是否完好。
這女人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指導三個孩兒縫制皮裘。
李紹榮看了一會,暗暗思忖:“夜長夢多不是好事。待飛龍軍抵達,就把此女一家子送走,到手的功勞若丟了,那真是懊悔死。”
說罷,便轉身離開了。
北樓城內的氣氛稍稍有些不安。尤其是一些人在得知上頭已經開城投降后,下意識反抗,被當場鎮壓。還有人試圖出逃,也被捉了回來,梟首后懸于各處,警示他人。
鐵騎軍的人數太少了,在城外留了兩千余人,進城的只有九百戰兵、一千輔兵。不得已之下,令蕭敵魯帶著屬珊軍協助彈壓。
他只需要撐過明天。最遲明天夜間,飛龍軍便可抵達,屆時北樓這邊就再也翻不起浪花了。
至于接下來去哪里,那要看梁漢颙的意思。
方才已經有情報傳來,契丹北撤的男女老弱,大概分三部分。
人數最多的一路便是眼下被他們突襲的北樓了,大概有二十多萬人,以回鶻述律部、契丹品部、楮特部、遙輦氏自領部落、迭剌一部及六部奚等附庸部落。
其次是由耶律匣馬葛帶的前往鄚頡府的一路,以契丹乙室、烏隗、涅剌三部為主,外加迭剌一部及附庸部落,大概有十萬人出頭。
這兩路之外,還有向北撤往室韋界的一部,以突舉、突呂不部及迭剌一部為主,外加附庸部落,人數將近十萬。
另外兩部分人的具體位置,目前還不太清楚,因為他們自己之前的聯絡都極少,且一直在緩慢移動,很難確切探明。
但沒關系,慢慢搜索就是了。甚至可以讓契丹人自己騙契丹人,盡可能抓捕更多的牛羊丁口。
沒有老弱婦孺和牛羊,契丹騎兵就是無源之水,滅之易矣。
“能拿多少是多少,不要耽擱。”阿保機果斷下令。
欲穩等人興奮地應了一聲,下去吩咐了。
他們剛剛攻破了夏人的一支運糧隊,將兩千州兵土團殺戮一空,大把糧食、軍資成了他們的戰利品。
但這種活漸漸干不下去了。
一是因為夏人開始調集更多的人手跟隨運糧隊。尤其是那些沒用的騎兵,在草原追不上契丹騎射手,但在近距離護衛糧隊時,先躲在步兵身后,待契丹輕騎馬力衰竭之時,縱兵沖殺,令他們損失不輕。
這種擅長沖突的騎兵,只有可汗親軍能夠勉強應付一番,大鶻、小鶻二軍都不行,更別說那些部落牧人了。
再搶下去,其實不怎么賺,甚至可以說虧本。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發現夏人的糧道似乎沒怎么受影響。
他們在每個城池內都囤積少則十余萬、多則二十萬斛糧豆,你一時攻破個把運糧隊,影響最多三萬斛。夏人統籌一下,后面多發運糧隊,多派護兵,差不多也就解決了。
存糧的城池,就像一個蓄水池,干旱時開閘放水,下雨時多儲存水,起到了調節糧食供給的作用。
基于這兩大因素,阿保機判斷再打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根本斷不了夏人的糧道,不如果斷撤退。
海里牽著馬兒站在一旁,心中憂慮。
他的想法和阿保機差不多:之前制定的計劃,有點想當然了。
夏人兵分四路,共伐契丹。
根據最新得到的消息,渤海國那一路已被徹底擊潰。而且還有一個大消息,渤海國主大韋瑎病死,其子大諲撰靈前即位,詔令王叔大澍賢班師。
這一路,已經徹底失去了威脅。
遼水那一路,夏人兵少,他們的人也極少,不值一提。
真正麻煩的是平地松林那邊。
耶律曷魯到底能不能守住儀坤州,不讓夏人突出來?海里最擔心曷魯忍不住,與夏人決戰,六萬對五萬,看起來有兵力優勢,但他懷疑要被一舉擊潰,那樣就完蛋了。
至于正面,誰都知道頂不住。
夏人一步步推進,只要他們不急于求成,還是按照目前步步為營的策略,每隔一百多里修建城寨,耶律釋魯將毫無辦法。
現在——是時候調整戰術了。
“走!”眼見著牧人們解下了挽馬背上的皮套,將一個個糧袋堆好,阿保機毫不拖泥帶水,下令撤走。
“霞里有消息傳來沒?”臨走之前,他突然問道。
耶律霞里帶人與沙陀騎兵交戰,且戰且走,往西北方向去了,算是為阿保機等人擋刀,他當然要關心一下。
“還沒。”海里答道。
“今天初幾了?”
“六月十一了。”
“先向東走,迷惑一下夏人,然后北上。”阿保機點了點頭,翻身上馬。
“大汗可是要去和龍宮?”海里眉頭一皺,問道。
“不去。”阿保機搖了搖頭,道:“邵樹德此賊,最是奸詐。觀其用兵之法,甚少輕陷險地。和龍宮與營州城遲尺之遙,藏點精騎并不難。我若去了,必陷重圍,說不得要交代一些人在那里。草原用兵之法,要訣在輕、快、靈,盡量避免硬碰硬。我現在擔心曷魯撐不住,要被夏人突破進來。”
“大汗欲往何處?”海里問道。
“先與阿魯敦于越匯合。”阿保機說道:“路上順便看看有沒有什么戰機。”
輕捷飛快、機動靈活,是契丹騎兵的優點。
厚重如山、勇烈沖殺,是夏軍騎兵的優點。
先用空間換時間,拉長夏人的補給線,讓他們處處分兵,再用機動靈活的特點,局部形成兵力優勢,吃掉笨重遲緩的夏人一部,積小勝為大勝,是契丹的根本方略,也是他們唯一可行的戰略。
如今看來,執行得不是很理想。
他們到現在,也只吃掉了三支夏人的運糧隊伍,殺傷數千人。可一旦碰上硬茬子,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從容抵達目的地,前后放掉了不下十支運糧隊伍。
北上尋找戰機?海里不是很樂觀。
接下來碰到的,可不是州兵土團了,這仗還真是難。
六月十八,北歸的阿保機碰到了帶兵襲擾夏軍歸來的耶律羽之,得知儀坤州已在六月十三被夏人攻破,久久無語。
曷魯前后堅持了二十天,終于還是抵擋不住了么…
六月十七,萬勝黃頭軍一路忍受著“嗡嗡亂叫的蒼蠅”,艱難又堅定地抵達了靜蕃寨。
城外一片狼藉,尸體遍地——只有人的尸體,沒有馬的尸體,可能被吃了吧。
石君立讓人將敵我兩方的尸體收斂一番,草草掩埋了。
“怎么晚了三日?”黑矟軍都虞候馬嗣勛一臉憤怒地看著石君立、李從珂、李從章三人,質問道。
“賊人突然不計傷亡,勐攻我部,晚來三日,不很正常么?”石君立皺著眉,一臉陰沉,李從珂卻忍不住了,直接回懟道。
“你他媽是不是想看著我們餓死?”馬嗣勛啐了一口,大罵道:“一介降人,任多陰毒心思,我定要上報樞密院,上報圣人,看你怎么解釋!”
石君立大步離去,不想和這條瘋狗過多理論。
其實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馬嗣勛的憤怒。
晚來了幾天,一是接替蛤蟪寨防務的大同軍本身就晚來了一天,第二便是李從珂說的了,契丹人發了瘋,以數千人的死傷為代價,極大延緩了他們前進的速度。怪我嘍?
“城寨再修一修。”石君立四處轉了一圈,吩咐道。
軍校領命而去。
石君立又登高看了一下北方。
他剛剛收到消息,北線突破了,儀坤州易手,西路軍數萬人洶涌東進,契丹人應該是頂不住了。
真說起來,靜蕃寨離儀坤州大概也就不到八百里的路程,就地廣人稀的草原來說,真算不上多遠。從這個角度而言,他們是真的深入契丹境內了。
按照臧帥的命令,下一步大軍繼續向北,直趨離此約一百七十里的龍化州(今奈曼旗西孟家段村古城)。
根據消息,這座阿保機的頭下軍州內有數千丁壯守御,百姓可能有三四萬人的樣子。拿下此地,縱然逮不著契丹騎兵,也能讓他們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并加大契丹的內部矛盾,讓他們分裂。
即便沒有分裂,也沒什么。契丹八部,重回游牧吃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