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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雕蟲小技

  天右元年九月十九,宣慰使王溥抵達了黎陽,隨后又隨同大軍,一路趕至內黃西。

  當其時也,曠野之中軍旗獵獵,勐士如云。夏王策馬而過,歡呼聲震天動地。

  王溥被深深吸引住了。

  夏王你可千萬不要敗啊。一敗,我們二十年的苦可就白吃了。

  一場戰斗剛剛結束,天雄軍的將士們正在打掃戰場。

  戰斗規模不大,最終斬首千余級,俘四百人,余眾盡數退回城池及營壘之內。

  經審問,俘兵來自原黎陽鎮兵陳元瑜部。該部本有五千人,戰前尚有四千,經此打擊,能剩下兩千就不錯了。

  內黃守軍與七月時相比,變化也非常大。

  尹行方已帶著山河軍萬余人東走,救援博州——此君在羅弘信時代曾擔任過山河軍兵馬使,后因作戰不力去職,史仁遇擔任山河軍兵馬使,這次史仁遇又作戰不力,尹行方官復原職,屬實是就這么些歪瓜裂棗,換著玩了。

  王元武的六雄軍算是守軍主力了,外加七拼八揍的兵馬,如陳元瑜的黎陽鎮兵,共計步騎兩萬,另有土團鄉夫兩萬,總計四萬大軍。

  但他們對面的夏軍,卻只有天雄軍右廂一萬多人,外加來自汴州的土團鄉夫萬人,兵力不如魏軍多,但卻是進攻方,這就很離譜。

  “王郎中,你看這兵如何?”邵樹德身穿櫜鞬服,扎紅抹額,腳蹬軍靴,左弓右刀,威風凜凜。

  他喜歡把搶來的女人珍藏在家里,仔細把玩她們每一寸的身體,靜靜品味這些女人的心路歷程,但卻很喜歡向外人炫耀他的強兵,讓更多人看到并欣賞這些壯士的武勇與果敢。

  王溥第一次看到天雄軍,但見他們令行禁止,軍紀嚴明,進退有序,配合默契。

  以他有限的軍事常識來看,這已經是一支合格的軍隊了。

  如果組成這支合格軍隊的每一位個體成員,再擁有堅強的戰斗意志和嫻熟的殺人技巧,輔以精良的器械甲胃,那就是一支優秀的軍隊。

  “有此強軍,天下大可去得。”王溥真心實意地說道。

  神策軍與之一比,若豚犬耳。

  “此軍,需二十年人才培養,需二十年噓寒問暖,需二十年賞罰分明,需二十年激勵士氣,需二十年戰陣廝殺,需二十年敵人血肉獻祭。”邵樹德哈哈一笑,道:“這是我的軍隊,我一個人的軍團,你可知其中真意?”

  王溥嘆了一口氣,道:“殿下寬仁,圣人、百官幾釀成大錯。”

  “王郎中脫跡迷途,永除惑志,猶未晚也。”邵樹德拉起他的手,道:“圣人欲效莊帝殺太原王故事,實是可笑。這天下,再經不起動亂了。”

  說罷,隨手拿過幾份詔書,翻看了下。

  “朕嗣登大寶,統理萬方,有推誠待人之心,少撥亂反正之略。京畿叛亂,宗廟震驚,采周公宅洛之謀,定商王遷殷之業。當茲更始,式表殊勛…夏王樹德,四溟偉量,五岳奇姿,挺將相之兼才,行公侯之全孝。宜賜號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充諸道兵馬元帥,修宮闕制置、度支解縣池場等使。”

  “集非常之事,必有挺非常之才。建第一之功,必有居第一之位。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諸道兵馬元帥、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傅、朔方宣武護國等軍觀察處置等使、修宮闕制置、度支解縣池場等使、靈州大都督府長史、靈汴等州刺史、河中尹、上柱國、夏王、食邑一萬五千戶樹德,契君臣咸一之德,有文武兼備之才…可守太傅,加實封五百戶,余并如故。”

  “欲運陰陽,賢者諒資于籌畫;將烹鼎飪,哲王取喻于鹽梅…其有鎮時望重,濟物才高,或早推房杜之風,或暗合孫吳之略,咸膺妙選,適副旁求。回天再造…(人太多了,站不下)于戲!位尊百辟,職總萬機,公忠則庶政惟和,便辟則彝倫攸斁(dù)。可守中書令,加實封五百戶,余并如故。”

  三份制書,無上恩典。表面看起來,圣人對自己是十分信任,萬分感激啊。

  邵樹德笑了笑,道:“凋蟲小技耳。”

  王溥沒有說話,顯然心情復雜。

  說他提前投靠夏王,那是冤枉了,臨時起意的好不好?

  說他愧對今上,確實有一點,但豈不聞有大義和小義之分?

  這天下,真的不能再亂了,否則無人能有好下場。

  我為天下百姓士人謀福祉,豈會在意那點誹謗之言?

  “回去知道怎么說吧?”邵樹德問道。

  軍士們已經打掃完畢戰場,陸續開進營壘。曠野之上,仍有騎卒四處游弋,大聲挑釁、辱罵,激魏兵出城、出營廝殺,端地是豪氣沖天,勇武絕倫。

  王溥收回目光,低聲回道:“但言殿下欣然,悅而受之。”

  邵樹德贊許地笑了笑,道:“一會我讓人寫封謝表,一并帶回去。你等鞍馬勞頓,多領些賞賜。”

  “謝殿下。”王溥道。

  賞賜是必須領的,而且還不能少,不然不足以體現出邵樹德的喜悅,圣人定然見疑。

  “我還要在衛州再待些時日。你回洛陽后,以前怎樣還是怎樣,無需改變。”邵樹德又叮囑道:“有什么消息,暗中報來。圣人聯絡了什么人,尤其是我的人,更要從速稟報。”

  邵樹德把“我的人”三個字加重了一下,王溥立刻聽懂了,同時也有些駭然,這要是誰不開眼跳出來,那死得老慘了。

  “無需這樣。”邵樹德溫言道:“我非嗜殺之人,但事到如今,許進不許退,我擔負的東西太多,不能出現任何閃失。否則,天下分崩離析,亂兵四起,又是數十年戰亂。這個代價,天下人付不起。”

  這話聽起來很過分,很自以為是,但王溥卻理所當然。而且他也確實是這么想的,不然也不會暗中告密,巴巴地投靠過來了。

  “回去吧。”邵樹德擺了擺手,道:“圣人想一出是一出,身邊還需要眾正輔左,不至于出亂子。”

  “是。”王溥恭敬地應道。

  王溥當天就離開了。

  邵樹德繼續在內黃,屢遣兵挑戰,賊人但堅守不出,并不與戰。

  無奈之下,他也不打算在此浪費時間了,便委任天雄軍都虞候牛禮為魏州招討使,右廂兵馬使解賓為副使,統領前線兩萬余軍隊,自己則帶著銀鞍直回了衛州。

  甫一到衛州,鎮州王镕又遣使求見,邵樹德許之。

  “鎮州幕府判官周式拜見夏王殿下。”很快,一位身量高大的文士被引了進來。

  邵樹德稍稍打量了一下,此人身高臂長,手上還有老繭,看他站立的姿態,明顯是經常拉弓以至于腰椎都微微變形。

  河北文士,名不虛傳。

  “使者匆忙而來,所為何事?”邵樹德問道。

  “自為兩家盟誓而來。”周式答道。

  盟誓,在如今這個形勢下,就是服軟的委婉之言。也就是說,王镕有意當邵樹德的附庸。即便開立新朝,也愿意稱臣納貢。

  “趙王屢以兵仗、資糧輸于河東,今大軍壓境,便來修好,不覺得晚了嗎?”邵樹德問道。

  “趙王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周式突然嘆了一聲,臉色凄苦。

  “何解?”邵樹德奇了,問道。

  “殿下應知,克用入主晉陽之后,三番五次興兵,先攻昭義,復攻大同、成德。鎮州離晉陽不過四百余里,可謂近在遲尺。易定又附河東驥尾,屢從征討。幽州、滄景、魏博等鎮但各自保,莫相救恤。晉兵殘暴,趙王為成德四州百姓計,故與克用虛與委蛇。”

  邵樹德笑了。

  這個說法倒是新鮮,不過——或許也是實情?

  不,只是事實的一小部分罷了。真正的核心原因,還是他們不愿意放棄自己的核心利益,即以土地傳付子孫。說白了,就是不上供,不交權,把鎮冀深趙四州當做自留地、鐵飯碗罷了。

  必要的時候,可以對外稱臣。且無論稱臣對象是誰,只要能保證既得利益,一切都好說。

  “晉兵確實殘暴。”邵樹德隨口應了句。

  “殿下若能除河東暴兵,則天下諸鎮誰不聽命,豈唯鎮州?”周式又道:“如此,殿下為今世桓文,可崇禮義以成霸業也。”

  周式話里話外,拿“天下諸鎮”來給自己壯膽,還提到了齊桓公、晉文公,邵樹德聽了就想笑。

  桓文霸業,什么年代了?

  “藩鎮之禍,君當知之。”他說道。

  周式一窒,臉色難看了起來。這是一點面子不給,要強硬削藩了。他不想當春秋霸主,要當掃六合的秦王。

  “殿下。”周式加重了語氣,說道:“鎮州雖小,城堅糧足,上下一心,勇武敢戰。殿下雖提十萬之眾,未易攻也。況王氏秉旄五代,恩澤遍布四州三十五縣,人欲為之死戰,豈可輕侮?”

  “使者也不必作大言。”邵樹德說道:“我素來以誠待人。洛陽尚賢坊故河東節度使韋湊宅,已修葺一新,以待趙王。趙王若戰,便戰。若愿入朝,則以禮相待,富貴無憂。成德武夫,是那么好相與的嗎?死硬到底,或非智者所選。原話帶回去吧,我不想多說。”

  成德四州三十五縣,一百多萬人口,五萬軍隊,戰馬極多,財貨山積,還是有一戰之力的。

  在這種情況下,憑借只言片語,顯然不可能讓他們交出權力。

  不殲滅他們的主力部隊,不打消他們的幻想,是不可能真心屈服的。

  在接下來一段時間,成德顯然不是主攻目標。邵樹德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軟化他們的抵抗意志,在他們心中種下一顆種子。這顆種子現在處于休眠狀態,但如果遇到合適的條件,就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我不嗜殺,寬厚待人,說話算話,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周式聞言有些無奈,或許他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了。行禮之后,默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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