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六年(906)很快到來了。
正月初一大朝會,文武百官、諸州禮朝使云集金臺殿外,齊聲恭賀。
邵樹德一大早就起來了。按照風俗,生吃雞蛋一枚,辟瘟氣,又吃赤豆、芝麻、糖熬成的羹,消疾疫。隨后穿上了袞冕服,與皇后一同臨朝。
這一天的朝會主要是歌功頌德。大臣們挑些好聽的話說說,歷數下功績,展望太平盛世。
諸州禮朝使一一獻上貢品、祥瑞禮單,再恭賀一番。
大夏王朝建立四年半了,已經超越了歷史上五代的后漢國祚,從目前的形勢來看,超越后周沒有任何問題,除非邵樹德現在就暴斃。
朝會結束之后,便是廊下賜宴。
至今還沒吃完的鯨肉脯又被端了上來。諸部落進獻了許多牲畜,一并宰殺,當場烹制,一一端上桌。
唐夏之交就是這么豪放。沒有什么君子遠庖廚的說法,大伙吃賜宴也是真的吃,畢竟前唐初年賜宴的初衷就是百官俸祿低,皇帝請客,讓大伙好吃好喝,吃完再拿點賞賜的禮品,作為他們收入的一部分。
在那會,甚至還有低級官吏偷偷把酒菜帶回家去,讓家人也分享的做法——大夏不用這么做了,吃不完的可以用竹筐帶走。
邵樹德與皇后一同出席了賜宴,與群臣共飲屠蘇酒,隨后便離席而去,讓大伙放開心情吃喝。
耶律滑哥也出席了今天的宴會。
其實他是不用來的。正旦大朝會,參與對象是在京九品以上職官及勛貴。他是昌平湯丞,你說是京官吧,似乎是,但你說常駐京城吧,又不是。他今天能來,完全是圣人傳召,有要事問對。
因此,見圣人離席,他匆匆扒拉了幾口菜,然后推了推身旁幾個還在胡吃海塞的髡發男子,道:“別吃了,面圣要緊。”
“這是鯨肉啊,多稀罕?你不多吃幾口?”
“這鹿肉燉得不錯啊,好吃。”
“香料給得足。就是不知從哪弄的,契丹可沒有。”
“這酸菜也很可口,漢人就是會弄。”
幾個契丹人根本不為所動,眼里只有食物。屠蘇酒更是早被一飲而盡,恨不得再來一壺。
“就吃到這吧,正事要緊。”耶律罨古只放下快子,說道。
他一開口,幾個契丹人都停下了。
滑哥心中腹誹,你們可是來投奔我的啊,怎么一個個還聽罨古只這老東西的?
“走吧。”罨古只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說道。
“好。”滑哥下意識應了一聲,旋又醒悟,暗嘆自己真賤。罨古只已是脫了毛的鳳凰,還怕他作甚?
宮廷衛士注意到了他們的動作,過來詢問一番后,又回去稟報,隨后便將其領至交泰殿西的曦日樓。
“拜見大夏皇帝陛下。”罨古只帶著幾名契丹貴人一同拜倒。
“臣拜見陛下。”耶律滑哥也拜倒在地。
“滑哥,此非正旦朝會或郊祀,你無需跪,都坐下吧。”邵樹德吩咐道。
宮廷衛士們搬來了座椅,幾人一一坐下。
夏魯奇持械立在邵樹德側前方,緊緊注視著幾人。
余廬睹姑、蕭重袞母女也來了。前者剛剛被太醫診斷出懷有身孕,因此得以坐在邵樹德身旁,重袞則捧著一疊文函,以備邵樹德隨時查閱。
“罨古只,你能來投,朕很高興。滑哥說得不清不楚,你來告訴朕,契丹發生了什么?”邵樹德說道。
“這還得從三月前說起。”罨古只理了理思緒,道:“十月,耶律曷魯提起阿保機出生時的異象。神光屬天,異香盈屋,夢受神誨,龍錫金佩。曰‘我國削弱,南蠻、鄰部覬覦日久,以故生圣人以興起之。此非阿保機莫屬。’”
邵樹德聽了想笑。
他聽聞史官們在撰寫《今上實錄》時,也提到了他出生時的異象,整得跟發了火災似的。又好似鋁熱劑炸彈落地,漫天星光,總之太過浮夸。
但他也知道,此時的人不會這么想。尤其是愚昧的草原部落,他們可能真的信。
“轄底駁斥,曰‘我為你叔父,怎未見到什么龍錫金佩’?”罨古只繼續說道。
“哈哈!”邵樹德大笑。
這耶律轄底也是個妙人。你出生時我不在場,異象什么的我就不追究了,龍錫金佩在哪?拿出來我看看?
罨古只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只聽他繼續說道:“轄底一問,眾人詰之。阿保機從兄鐸骨札自言帳外有蛇鳴,眾人聞言,追出帳外,果見大蛇。于是請大巫來解蛇語,大巫靜聽片刻,謂蛇穴旁樹中有寶物。眾人隨大巫前行,掘樹,果得龍錫金佩。”
邵樹德驚了,怎么總喜歡搞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
“哪個大巫?”余廬睹姑突然發問。
“撒剌只。”罨古只看了余廬睹姑一眼,說道。
“原來是她!這個老太婆不是退隱了么?阿保機還把她搬出來?”余廬睹姑面色復雜地冷笑道:“若我沒走,幫阿保機解蛇語的便是我了吧。”
撒剌只是上一代大薩滿,余廬睹姑是本代大薩滿。
邵樹德可能不太了解余廬睹姑在八部之中的威望。
身為阿保機之妹的她,從小就作為奧姑培養。在契丹人眼中,余廬睹姑學識出眾,皆來自神授,可解蛇語、牛語、鳥語,還會替人看病,藥到病除。
最重要的,契丹有祭祀山川、祖先、牲畜的習慣,祭祀儀式就是大薩滿主持的。
另外,選舉可汗的柴冊儀式,也需大薩滿舉行告天儀式。
這種巨大的神權,在阿保機建國后被慢慢削弱,但在部落聯盟的時代,可是實打實存在的,且是跨越部落,通行整個聯盟的存在。
阿保機把撒剌只搬出來,也是想讓神權為他背書,這步棋是走對了。
邵樹德拉了拉余廬睹姑的手,撫平她劇烈波動的內心,又問道:“阿保機玩這些把戲,有用嗎?”
“有用!”罨古只重重點了點頭,道:“很多貴人親眼所見,心中動搖。再加上過去十余年阿保機立下的汗馬功勞,不少人在事后向他暗中輸誠。”
這些封建迷信,罨古只、轄底之類的高層當然是不相信的,或者說不太相信。
信仰、戒律之類的東西,從來都是用來蒙蔽下面人的,上層清醒得很——歷史上奧斯曼帝國蘇丹,身為哈里發,死于飲酒過度導致的肝硬化的可不是一個兩個。
阿保機玩的這出把戲,在邵樹德看來漏洞百出,但偏偏轄底無言以對,他總不能直接說大薩滿被阿保機收買了吧?那樣會被憤怒的牧民撕碎的。
“痕德堇可汗怎么說?”邵樹德又問道。
“可汗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已經吐血過兩次了,昏昏沉沉,難以視事。大巫瞧病之后,說可汗見到了戴野豬頭,披豬皮的呵神,即將故去。神命傳位于阿保機。”罨古只嘆道:“我不過質疑了幾句,釋魯便借題發揮,要殺我全家。無奈之下,只能出奔了。”
邵樹德聽了沉思不語。
建極六年的事真多啊!
淮南楊行密剛死,河東李克用、江西鐘傳也命不久矣。如今又多了契丹痕德堇可汗,這是扎堆一起死嗎?
之前陳誠建議他增置禁軍,他還不以為然。如今看來,兵真的不夠用啊!
好吧,其實不是兵不夠用,而是他開的戰場太多了。
蜀中那邊,依靠關西的資源一路攻伐,滅了李茂貞。如今嫡長子坐鎮一年,撲滅殘匪,平復局勢,穩定人心。
岳州那邊,威勝軍被一分為二,一部東進蘄州協防,一部在岳州與馬殷打爛仗。
平盧軍剛剛屯駐徐州,畢竟南方太過空虛,不能一支部隊都沒有。
河東雖然半降,但終究沒降,你還是得派大量軍隊看守。
河北之地,魏博在一個多月前才剛剛發生了一起叛亂,盧懷忠從前線抽兵,回去鎮壓。
滄景、幽州現在看似平靜了,但你如果把大軍撤走,局勢如何真的很難講。
更別說邢州行營才剛剛匯聚主力,進入鎮州地界,與成德軍廝殺了。
如今契丹方向也要投入兵力,是不是太貪心了?
李克用、鐘傳、阿保機,哪個人更重要?邵樹德默默盤算,他現在恨不得派太醫去契丹地界,給痕德堇可汗續命,但他也知道這不可能。
“終究是太貪心了啊!”邵樹德苦笑道,不過他已經做出了決定,是該有取舍了。
“罨古只,朕遣人給你一批錢帛、糧草。春社節過后,你便帶人北上長春宮,尋機招徠舊人。”邵樹德說道:“朕就不信每個人都服阿保機。形勢就這么個形勢,阿保機想當可汗,可還有很多人不想他當呢。你便多多聯絡這些人,讓他們和阿保機對著干。實在干不過了,逃來大夏可也。朕會給予賞賜、官位,說到做到。你——想不想做官?”
罨古只一聽,立刻推辭道:“陛下,我不過一山野鄙人,如何當得大國將官?況且,我若入朝為官,招募部落之事便不太容易了。有些人愿意投我,未必愿意投夏。”
“罨古只,你怎么說話呢?陛下給你官做,是看得起你…”耶律滑哥聽了半天,一直沒找到插話的機會,此時好不容易逮著良機,鼓起勇氣斥責道。
不過罨古只只瞪了他一眼,滑哥就閉嘴了。
邵樹德笑了笑,道:“你說得也有道理,那就這么辦吧。你在外,轄底等人在內,一同反對阿保機,給他制造點事端,別讓他順順利利參選可汗。”
他已經看出來了。罨古只勢窮來投,但并不真心,還打著回草原取代釋魯、阿保機的主意。畢竟當年八部于越的職位就該是他們,結果被轄底、釋魯二人聯手耍了,失之交臂。
罨古只的野心,他洞若觀火,心中已經想好了多種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