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重陽,天高云淡。
對文人騷客們來說,這前后三天是聚會游玩、登高暢飲的好日子。
對公卿將帥們來說,這前后三天往往是斷魂的日子——作為一年中非常重要的節日,肯定是要發賞的。
資金鏈斷裂的節度使,提前幾天就要去貸款,不然小命休矣。
攻克鎮州之后,得府庫錢帛十余萬。搜刮降兵,得三十余萬。抄家再得二十余萬,正好拿來發賞。
湖北道、關內道州兵領了賞賜,各歸本道。
土團鄉夫們則回到戶籍所在地,領毛布一匹,意思意思。
侍衛親軍的賞賜等同禁軍發放,解散后各回各家。
武威、控鶴二軍暫時還未離開,因為在誅殺成德降軍隊副以上軍官,軍士悉數發配北平府修宮城后,成德鎮又有叛亂。
恰好魏博等地因為持續的強制移民,有賊人起兵,占據了兩個縣,同樣需要討平。于是他們還得留一陣子,大概年底前會有人過來接替輪換。
邵樹德則準備返回北平府了。
離開之前,他征調了萬名河南府州兵、萬名土團北上河東,幫著鎮守此地。加上關內道州兵萬余人,一共三萬多兵馬,由河南道州軍都指揮使孫進德統一指揮,氏叔琮副之——孫進德,安北縣侯孫霸之子,曾任廓州刺史。
蕃兵解散回家。
鐵林、飛龍、黑稍、金刀、經略、銀槍等軍,暫回駐地,等待調動命令——長期征戰的武夫,當然明白這道命令的含義,回家該吃吃,該喝喝,該交代后事的交代后事,該造人的造人,該見的人趕緊見見,興許是最后一面了。
九月二十,邵樹德拜別晉王太妃劉氏,帶著銀鞍直東出井陘,返回北平府。
劉氏等人還將在晉陽居住一段時間,過完明年正月才會動身前往洛陽。
九月二十三日,以岢嵐軍使周德威為擁陣使,帶著清塞軍東出,前往滄州蘆屯駐。
二十五日,以佑使劉鄩為擁陣使,率佑國、天成、大同三軍,前往平州千金冶、臨渝關等地屯駐。
如果算上屯于良鄉縣郊野的萬勝黃頭軍,晉系兵馬遍布河北境內。如果他們起了歹意的話,邵樹德手頭只有天雄、銀鞍二軍三萬人,外加久戰疲憊的武威、控鶴二軍四萬余人。如果晉軍打得好,邵賊大概只能堅守北平,或灰溜溜北上草原跑路了。
當然,他們暫時是沒這個膽子了,也沒那個必要。除非一擊必殺,不然待邵賊調集大軍圍剿,下場很慘。
銀鞍直人均三匹馬,步騎兩便,全員冷鍛瘓子甲,器械精良。一路之上韓知古看得一愣一愣的,若有所思。
「韓君少小離鄉,見慣了草原風月,今來中原數月,有何感想」在承天軍休息之時,邵樹德挽起強弓,射落了一只野雞,軍士們紛紛喝彩,韓知古也看得心中震顫。
其實吧,草原上有這種箭術的人很多,畢竟經常打獵,箭術不好那是要被人嘲笑的。但中原皇帝也如此尚武,卻并不多見。
他在契丹讀了不少書,在他印象中,中原人多推崇運籌于帷幄之中,依靠智謀、方略打敗敵人的將帥、君主。君主不需要武藝,甚至可以是文弱之輩,只要會用人就行了。
什么時候,中原冒出了這么一大堆精通殺人技藝的公卿將帥乃至天子 他六歲就被契丹人擄走了,對中原的情況雖然有所耳聞,但親眼見到之時,依然很震撼。仿佛一夜之間回到了春秋時期,諸侯既是政治領袖,同時也是軍事統帥,有點懵。
「遍地兇蠻武夫,不見謙謙君子,幾如契丹。」韓知古憋了半天,道。
邵樹德哈哈大笑,銀鞍直將士亦笑。
「聽聞痕德堇可汗有衛軍萬余,向稱驍銳,由阿保機統帶,比之銀鞍直如何」邵樹德又問道。
「不相上下。」韓知古回道。
銀鞍直武士們復大笑。
韓知古也不著惱。可汗衛軍確實是契丹最拿得出手的部隊了,都是精挑細選的勇士,有牧民為其供奉糧肉,裝備亦很精良,在征討奚、渤海、室韋、韃靼等部落的戰斗中,屢建奇功。
韓知古覺得他們多半不如銀鞍直,但嘴上不可能認輸的。
邵樹德揮了揮手,武夫們散去,只留夏魯奇等寥寥數人在身邊。
只見他沉吟了一下,問道:「菴古只來降之事,契丹國中可有議論」
韓知古沉默片刻,突然嘆了口氣,道:「有。」
「菴古只這種大人物都降了,你不過一縣吏,還在猶豫什么」邵樹德問道:「那邊幾個,都是你的隨從吧今日朕找你單獨問對,你猜他們會怎么想」
韓知古臉色一變,沉默不語。
「痕德堇可汗快不行了吧」邵樹德又問道。
「是。」
「阿保機真欲參選可汗」
「是。」
「可有把握」
「有。」
「你看,這樣不就很好嘛。」邵樹德笑道:「玉田韓氏也是幽州望族。契丹屠你親人,就沒點想法」
韓知古依舊沉默。
「他們不光屠你親人,還看不起你,不欣賞你的才華,不重用你。」邵樹德說道:「述律平讓你當個縣吏,也是因為身邊實在沒人,你是她陪嫁的媵臣,相對親近,故聊為用之。但也僅止于此了,阿保機認識你嗎他都未必知道你的名字,又談何重用。」
韓知古的嘴唇動了動。
他是個很有野心的人,對權力有著非一般的渴望。但令他苦悶的事,作為契丹八部最有權勢的男人,阿保機竟然沒聽過他韓知古的名字,讓他滿腔抱負無從施展,此誠可哀也。
相比阿保機,述律平倒是對他更為了解,知道他的才能。因此,在阿保機選派使者吊唁義兄時,述律平推薦了他,而這也是阿保機第一次聽聞他韓知古的名字。
在此之前,韓知古曾覺得自己可能時來運轉了。回去之后,阿保機一定會召見他,仔細詢問出使之事,屆時他便可以施展才能,折服阿保機,從此飛黃騰達,一展抱負。
「你若愿降朕又何吝賞賜」邵樹德說道:「官爵、財貨、美人,阿保機能和朕比」
韓知古抬起頭來,第一次大膽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這是一個精力旺盛、狠辣無情的武夫,同時又是充滿自信、睥睨天下的皇帝,他真的會征服契丹嗎 不,即便征服不了契丹,似乎也沒什么。中原漢地那么多官位,他給得起。在契丹做官,遠沒有在中原做官舒坦啊。
「阿保機能給你什么他才剛認識你,你要獲取他的信任,并且建立功勛,短時間內可能嗎」邵樹德的聲音聽起來仿若魔鬼低語,只聽他說道:「而且他現在的處境并不算好啊。高家兄弟叛亂之后,還力保劉仁恭,已經讓他背負了很多指責。他能重用你嗎他敢重用你嗎」
「如果朕沒記錯海里才是阿保機的第一謀士吧你要多久才能取代他如果取代不了他,又有什么意義」
「阿保機也沒什么時間了。朕一統北地,兵多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晉軍你也是見過的,當年白狼水之戰,釋魯、菴古只都被打得大敗而逃。朕剛剛收編三十萬晉兵,若驅之東進,阿保機怎么抵擋」
「你若愿降,朕又何吝州郡之位」
韓知古心中一 一州刺史這個官位,阿保機是給不起的。僅有的頭下軍州,全是各部貴人的。他作為一個漢人謀士,最快.更.新.在要怎樣才能擁有自己的頭下軍州想想都很難啊。
「陛⋯⋯陛下要我怎么做」韓知古輕聲問道。
有那么一瞬間,他非常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軟弱、貪婪、無恥,但卻又鬼使神差地問出了這句話。
他不敢深入剖析此時心理狀態,因為他害怕看見一個如此丑陋的自己——為了權勢富貴不擇手段。
阿保機有雄主之姿。他對漢人并無成見,非常信任,對漢地的文化、制度、典籍如饑似渴,拼命學習,為此不惜打一個簡化版的漢人國家——渤海國。
他是有大胸襟、大智慧的圣主,但我卻想要背叛他!
韓知古緊抿著嘴唇,耳根都紅了。
「把你知道的契丹內情都寫下來給朕看,自己找機會寫。」邵樹德說道。
「遵命。」韓知古艱難地說道。
這一寫,可就落了把柄在這邊了,再也沒有回頭路。而且,他知道自己要做的肯定遠遠不止這些,夏國在契丹那邊多半還有其他細作,莫非是劉仁恭 「這就對了嘛。」邵樹德笑道:「良禽擇木而棲。契丹這艘破船,早晚要沉,早跳早好。」
「陛下會怎么對待阿保機」韓知古突然問道。
「騙你也沒甚意思。」邵樹德說道:「朕不可能讓他活著,必殺之。」
韓知古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
十月初一,邵樹德途經鎮州,返回了臨朔宮,并舉辦了大朝會。
群臣紛紛上表恭賀北地一統,邵樹德賞賜了一些財貨,個個喜氣洋洋。
當天晚上,他召集政事堂、樞密院諸位宰相,議伐契丹之事。
至此,下一步的戰略方向,已經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