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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奔喪

  野風在身后呼嘯而去。

  遼闊的草原山嶺之間,金城鎮已遙遙在望。

  邵樹德一夾馬腹,馬兒哀鳴一聲,奮起余勇向前奔去。李存勖緊抿著嘴唇,默默跟上。

  陳誠滿臉風霜之色,暗嘆一聲,咬牙跟了上去。

  「陛下!」柔州行營都指揮使梁漢颙站在金城鎮東門外,大禮參拜。邵樹德點了點頭,問道:「情況如何?」

  「晉王于三日前薨逝,李家人打算歸葬代州。」梁漢颙回道。李國昌曾短暫出任代北節度使,死于任上,葬于代州郊野。「隨我入城。」邵樹德翻身下馬,向城內走去。

  梁漢颙張了張嘴,最終沒敢勸阻。

  銀鞍直指揮使儲慎平帶著數百人搶先一步入城。

  城內已經來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從附近的忻、代二州趕來的河東將官,他們帶著隨從,居于北半部分。

  南城則來了不少飛龍軍將士,都是梁漢颙的部下。

  兩方見了面也只是點頭示意,至多簡短寒暄一下,沒有太多的交集。

  銀鞍直武士排成整齊的隊列進入北城,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邵樹德換了一身素服,在親隨的護衛下,緩緩來到李家老宅之前。

  「陛下,宅內多有河東將校,恐有喪心病狂之輩........「.飛龍軍副使薛離站在門口,猶豫道。

  「讓開!「邵樹德推了他一把,當先而入。

  薛離的聲音不小,院內的人都聽見了,下意識停下了手里的活。跟在邵樹德身后的李存勖怒瞪了他一眼,直欲罵人。

  「這里都是兄長的愛將,誰人會害朕?「邵樹德說道。他走到一人身前,問道:「你欲害朕耶?」

  「末將相里金,參見陛下。」此人被邵樹德一瞪,下意識后退半步。邵樹德繼續向前走,又看著一人,道:「你欲害朕耶?」

  「末將白奉進,參見陛下。」此人慌忙行禮。

  邵樹德已經站到了正廳前面,轉身對仍跟著他的銀鞍直武士道:「待在外面。亞子,隨我進來。」

  李亞子快步跟上。

  夏魯奇、元行欽、儲慎平、種彥友四人亦舉步跟進,邵樹德的話不是對他們說的。

  進入靈堂后,邵樹德四下掃了掃,除了李家之人外,廳內還有十余將吏,應是跟隨李克用而來的幕府了。

  「陛下。」晉王妃劉氏上前,行了個禮,滿臉哀容。「嫂嫂。」邵樹德回了個禮,問道:「兄在何處?」

  劉氏擦了下眼淚,將邵樹德引到西南角,掀開了白幔。

  白幔之內,上掛懸重,下面鋪著一張斂床,李克用躺在上面,用布衾蓋著。劉氏跪坐于地,輕輕掀開布衾。

  邵樹德亦跪坐于對面,默默看著李克用已經凝固的面容。李存勖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弟來遲矣!」邵樹德輕輕拉起李克用冰冷的右手,嘆息良久,眼眶已是微濕。

  「來之路上,風吹雁急,一叫一回首。松柏嗚咽,聲聲在耳邊。弟知不妙矣,星夜來奔,不想還是晚了一步。」

  「昔年華岳寺之盟,相見甚歡,旋鴻池之會,仿如昨日。本想再會有期,不意死生二分。兄去何急也!」

  劉氏聽了,再度啜泣。

  河東將吏聽了,也感傷不已。

  真心不真心,他們看得出來。邵樹德貴為大夏天子,徑入靈堂,眼中只有亡兄,而不顧己身,此非真耶?

  言辭之間,懇切不已。他們作為旁人聽了,也心有所感,寧不真耶?晉王得天子星夜奔喪,這輩子值了。

「弟向小子然一身,驟得義認,喜不自勝。打拼半生,鬢發已  蒼。方要同享富貴,兄卻欲委山岡,何恨也!」

  「兄之去也,獨留弟于世上,而后靜思傷情,慟哭風霜,何痛也!」「弟亦已近歸途矣。從今往后,不驚春物少,只覺夕陽多。何哀也!」邵樹德說著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劉氏抹了下眼淚,輕聲解勸。李存勖也起身攙扶,雙眼通紅。

  邵樹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猶自說道:「箭已折,弓何用?嗚呼哀哉!」「叔叔身系天下,且節哀。」劉氏哭勸道。

  「陛下節哀!」河東將校同聲勸道。

  邵樹德收拾了下哀容,隨劉氏、李存勖離開了斂容處,又躬身行禮道:「嫂嫂亦節哀。兄長可有遺言?」

  劉氏點了點頭,將沙陀三部之事告知。

  邵樹德聞言感嘆不已,道:「兄長一片真心,弟又怎可辜負?沙陀三部,今后當視為腹心,擔綱大任。」

  劉氏放下了心,稱謝不已。

  「此間可有難處?嫂嫂但講無妨。」邵樹德想了想,又問道。劉氏哽咽道:「如今也無甚難處,就等大斂、殯葬了。」

  斂者,斂藏不復見也。小斂用衣衾遮住死者,大斂將死者放入靈柩。古禮,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

  斂,一般在死后三日,「三日而后斂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

  殯,停棺待葬。殯期不定,少則停棺數日,多則數十年。

  前唐「永淳二年十二月,帝(唐高宗)崩于貞觀殿.....文明元年八月,葬于乾陵。」

  今日已是李克用薨逝后的第四天,小斂已過,明日就要大斂入棺,然后運棺回代州,八月底下葬。

  當然,以上都是古禮。

  太平盛世之時,天子、王公的葬禮會這么操辦,比如唐高宗。但亂世之中,很多環節省略了,未必會停棺那么久,很多都是直接落葬,就看主家怎么選擇了。

  聽劉氏這么說,邵樹德點了點頭,道:「兄長歸葬代州,宜令沿途州縣官、僧道、將吏、百姓于州府門外,素服序立。另者——」

  他找尋了一下,見陳誠也進來了,便道:「陳侍郎,即刻傳朕旨意,追封吾兄為晉王。以鴻臚寺少卿裴冠為告哀使,分遣官吏至各道州、藩鎮、屬國,令其派員至代州赴喪。」

  說完,又寒聲道:「值此之際,治喪為頭等大事。若有宵小趁機作亂,朕絕不輕饒。此等喪心病狂之輩,人人得而誅之,無論是誰,殺之有功無罪。」

  「臣遵旨。」陳誠立刻應道。

  「臣遵旨。」靈堂內大部分河東將吏還沒反應過來之時,瓶形關鎮將劉碘跨前一步,大聲應道。

  「臣遵旨。」陸陸續續又有十余人上前應道。

  「臣遵旨。」到了最后,大勢裹挾之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所有人也只能出列相應。「今日能來的,都是赤誠忠貞之輩。」邵樹德說道:「諸將吏各安其位,莫要憂心。而今治喪要緊,余事都可放一放。待喪事完畢,另有封賞。」

  說罷,又對劉氏行了一禮,然后緩步走出了廳堂。

  靈堂外的銀鞍直武士已等得焦急,見圣人出來,暗松一口氣。

  大門外的梁漢颙見了,又狠狠踹了一腳跪在地上的薛離,道:「算你小子走運。今日若出點事,你就只能陪河東上下一起死了。」

  城外不遠處,飛龍軍主力已經全員披甲持械,蕃兵丁壯也上了馬,就等命令了。薛離從地上爬了起來,嬉笑道:「都頭,圣人洪福齊天,怎么可能出事。」

梁漢颙看了一眼正在院內與李襲吉等人交談的邵樹德,嘆道:「這就是圣人能得  天下的原因。」

  院落之內,邵樹德拉著李嗣源的手,道:「旋鴻池一別,二十余年未見侄男了。從珂在鎮州,兩次殺敗出城之趙兵,驍勇難敵。也只有侄男這等英武之人,方能教導出這種猛將。」

  李嗣源沉默片刻,方嘆道:"今日一見陛下,頓覺風采更勝往昔。」

  他這是話里有話了,邵樹德聽得出來。

  「朕素知侄男為人,有何疑懼?」邵樹德拍了拍李嗣源的肩膀,道:「而今天下尚未歸于一統,侄男大有用武之地。」

  李嗣源有些感動,顫聲道:「臣謝陛下信重。大人已去,今后唯叔父馬首是瞻。」邵樹德滿意地點了點頭。

  李克用最后時刻的安排,讓他刮目相看。

  將沙陀三部托付于他,手握重兵的李嗣源也聽從命令輸誠。最讓他感慨的是,許是知道長子李落落沒那個能力,因此沒有給他任何權力,言語之中完全讓他做個富家翁了。義兄看透了我啊!

  李落落、李嗣源、李嗣昭、李克寧等人,無論誰繼承河東大權,都會讓他疑忌,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這不是刻意針對誰。即便是他起家的關西集團,內部出現二號人物的話,也會遭到他無情的打壓。

  若真為自己人好,就該滅掉他們不該有的念想。河東,早就沒有反抗的能力了。抱團抱得越緊,死得越快。

  出得院門,外間已是滿天繁星。

  「世人誰不死,少壯能幾時?」邵樹德忽有所感,心中緊迫更甚。

  眼下河東的局面,雖說降者如云,但要徹底料理完畢,還得花不少時間。本想今年就對阿保機動手,看來又得往后推了。

  邵樹德長吁一口氣,奔喪一回,心緒波動不小。

  「賢者為生民,生死懸在天。謂天不愛人,胡為生其賢。謂天果愛民,胡為奪其年。」邵樹德心中默念:「我是天選者,我來這里是有原因的,又怎能早死?」

  遠處的大軍已經扎下營盤,銀鞍直武士次第匯聚而來,簇擁著邵樹德往軍營而去。

  人一生之中,有很多個坎要過。你可以多花時間慢慢磨過去,也可以快速取巧一躍而過,今天已經跨過了最后一個大坎,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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