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靜靜流淌著。
軍士們將馬兒驅趕至此地,解了鞍具,令其自由奔跑。
河流兩岸,農田一塊接一塊,沉甸甸的麥穗幾乎將麥稈壓倒。
遠處的丘陵矮山之上,水果掛滿枝頭。鳥雀飛來飛去,一片嘰嘰喳喳。河道正中央,一連串的小船順流而下,在代州城外駐泊,卸下貨物。
邢洺磁百姓的到來,真的是忻、代二州的福音。這些農業技能出眾的河北百姓,在此開墾荒地,修葺溝渠,播種粟麥,又遍植桑果,極大豐富了七縣之地的經濟。
李襲吉也是位能吏。
忻代的開發是在他的主持下進行的,至今已是第六年,成果斐然。而他也以此為功績,一躍成為幕府文吏中的頭號人物,地位十分尊崇。
不過他的年紀也大了,常年奔波于晉陽、代州之間,有時候還要去澤潞、嵐石,漸漸力不從心。
他現在在著力培養二十四歲的馮道。這位瀛州出身的幕府巡官是他最為看重之人,悉心教導,著意提拔,作為河東幕府新一代的文吏首領——對此,晉王也是許可的,并賜予了馮道宅邸、美姬、財物。
忻代二州七縣,如果能將稅負減輕一些,不用供養那么多軍士的話,或許能更加繁榮。八月十五,得到準許的裴冠晝夜兼程,抵達了代州理所雁門縣。
城外有大群軍士正在操練。
裴冠在驛站停留之時,特意觀察了下——是的,他甚至不顧形象,親自爬上一棵樹,窺探軍情。
如果不出所料的話,正在操訓的是五營新軍。最初設立時,以邢洺磁三州精壯為主,為此還把軍士們的家人給搬到了忻代,當時不過一兩萬人。
再后來,繼續招募邢洺磁軍士,以及從代北內遷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吐谷渾、回鶻、韃靼等雜胡丁壯,彼時人數大增,接近五萬。
最后一波擴充,就是收容了因道路斷絕,無法返回潢水的契丹諸部人馬了,一度擴充至六七萬,編為前中后左右五營兵。
但過了這些年,契丹逃走了一些,又抽調兩營打散補入各軍,完善編制,已然只有三萬多人了。
五營新軍的命運,其實也從側面展示了河東在長期戰爭下的劇烈消耗。
夏軍每一次攻嵐石,每一次在代北作戰,每一次與從澤潞下山的晉兵交戰,其實都在消耗河東的實力。
李克用堅壁清野,力戰后放棄邢洺磁、云蔚等地,損失的可不僅僅是表里山河之外的那些不利防守的地盤,河東的本源也在持續受到傷害。
裴冠在樹上看了很久,直到軍士操練結束,收兵回營,他才跳下了樹。「吾知李嗣源乃良將,若其愿降,河東大勢去矣。」裴冠笑道。
「裴少卿,李嗣源、李嗣昭都不愿相見,這是何故?」王郁問道。
「無非兩種可能。」裴冠說道:「要么野心勃勃,想趁著河東暗流涌動的時候,撈取機會自立。要么對李克用愚忠,克用不降,他們便不降。你覺得是哪種?」
「李嗣源我還是見過的。為人質樸,不好大言,事晉王非常恭謹。野心嘛,多多少少有點,不過這年頭誰沒有野心呢?」王郁說道:「李嗣昭就不太熟了。不過他雖是晉王假子,卻是少有的入了族譜的,且自小由克柔、克用兄弟二人撫養,賤內也呼其為兄,對克用非常忠心。」
李嗣源今年三十九歲、李嗣昭二十八歲,二人分統忻代兵馬,嗣源為主,嗣昭為輔,這個搭配很合理,也意味深長。
「當初克用招你為婿,看樣子不單單是因你美姿容。」裴冠笑道:「以后好好做事,偌大個天下,總有你的位置。」
「還要裴少卿多多照拂。」王郁笑道。
「好說,好說。」裴冠打了個哈哈,道:「忻代二李都不見咱們,想著避嫌,那也沒什么好留的了,早去晉陽探病'要緊。」
一路行來,他已經試探了三位晉軍將領的態度了。劉碘態度諂媚,投靠之意甚濃。
李嗣源、李嗣昭不愿會面,避嫌的意思相當明顯,這也是一種態度。
八月十六,裴冠使團一行人離開代州,往晉陽而去。臨走之前,他們聽到驛卒傳言,河東老資格大將康君立病逝于嵐州,享年五十九歲。
晉王遣弟克寧前往嵐州坐鎮,總領嵐石二州軍民事務,周德威副之。「一年之內,蓋太保、康司徒相繼薨逝,此天亡河東耶?」
「康君立打仗,勝少敗多,他死不死,我看沒甚區別。」
「怎么說也是晉王元從,李存璋、康君立、蓋寓皆死,晉王老兄弟越來越少了。」「此等亂局,我也看不明白。唉,或許不是壞事。」
「夏人打過來,總還要用驛卒的。有事的反而是史驛將,他.....」驛卒們議論紛紛,旁若無人。
裴冠、王郁則目瞪口呆,別到了晉陽,李克用已經頂不住了啊!
八月十七,裴冠等人抵達忻口,宿于口北的唐林縣。屯于忻口的飛騰軍軍使李嗣肱聞訊,漏夜來訪。
李嗣肱是李克用二弟李克修之子。
克修有二子,長曰嗣弼,慈隰之戰時被俘,現為濮州刺史。
次曰嗣肱,就是眼前這位了。飛騰軍覆滅后,晉陽以該軍少許留守人員為基干,抽調其他部伍老兵及五營軍新卒,重新組建,現有步騎六千余人,由李嗣肱統領。
李嗣肱是來感謝的。
其父李克修間接死于克用之手,遍數親人,就被俘的兄長嗣弼最親了。叔父邵樹德將其俘虜之后,不但未殺,還給官做,歷任曹州、濮州刺史,比他混得還好。
這是真話。河東一府七州,可沒那么多刺史給你做。雖說夏國的刺史沒有兵權了,只能撈錢,但也非常不錯,很多人羨慕不已。
凡事就怕對比。
親伯父鞭笞家父,令其氣得一病不起,最終逝去。雖說后來追悔莫及,提拔兩個侄子掌兵,但要說心中完全沒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義叔就好多了。俘獲兄長后,溫言撫慰,賜予財貨、美姬,提拔當了刺史,高下立見。
裴冠試探了一下。最后判斷李嗣肱對李克用稍有怨言,但若說背叛他,卻也不太可能。而其對邵圣頗有好感,如果李克用逝去,李嗣肱是可以爭取的,他不太可能與夏軍刀兵相見。
這就夠了。中立本身也是一種態度。
十八日傍晚,將將入夜時分,裴冠等人抵達石嶺關下。
此關隸太原府陽曲縣,是晉陽的北大門。驛道直通關城,最窄處僅容方軌,位置十分緊要。
陪同他們的晉軍將校遣人通傳,鎮將安元信以入夜為由,拒開關門,并把前去通傳的將校罵了一通,說他們引狼入室。
眾人無法,只能在山下找了個村子借宿。裴冠暗暗將安元信的名字記下。
他現在知道了,河東將領之中打仗打得不好,或者犯了事受到懲罰的,一般會安排為地方鎮將。劉碘如是,安元信亦如是——此人曾在慈隰大戰時敗于盧懷忠之手。
如今看來,安元信這人心胸狹隘,對夏人懷有怨恨之情——老實說,這股情緒挺莫名其妙的,兩軍交戰,誰還慣著你啊?
而且,安元信在政治方面也缺乏敏感性。都什么時候了,還看不清形勢?這個人,以后可以慢慢收拾。
十九日,安元信沒有理由再阻擋,讓使團過了石嶺關南下。
二十二日,使團抵達了晉陽三城。太原幕府節度副使李襲吉親自迎接,并將他們安排到了城內住宿。
「這是賀宅?」看到門樓上碩大的牌匾時,裴冠有些驚訝。賀公雅這個名字,在夏國朝野的知名度是相當大的。
天可憐見,賀將軍在河東時不過列將之一,與他地位等同甚至稍高的,還有張鍇等七八人,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但誰讓趙貴妃極得圣人寵愛呢?坊間有傳聞,趙玉曾經有可能會當圣人正妻,開國之后,那就是皇后了。
「便是賀公雅之宅。晉王一直遣人打理,仆婢俱全,公可住之。「李襲吉說道。「晉王顧念兄弟之情,圣人聞之,定然感佩。「裴冠嘆道,并趁機觀察李襲吉。
傳聞此人是李林甫之后,好讀書,手不釋卷,對名利比較恬淡,喜獎掖后進,有士大夫之風,在河東名聲比較不錯。
這些方面裴冠一時看不出來,但他看得出李襲吉的身體或不太好。
他的身體有些肥胖,滿身贅肉,眼睛都快擠得看不見了。考慮到他的年紀,還如此日夜操勞,萬一哪天故去,對李克用又是一大打擊。
對于裴冠的話,李襲吉笑了笑,并未多言,而是領著他們入住府內。
裴冠趁機將帶來的禮物交給李襲吉,并親手拿出幾個木盒,說道:「圣人聽聞義兄病重,茶飯不思,悲不自勝,特遣我等晝夜兼程趕往晉陽探視。此為渤海國進獻之人參,有延年益壽之功效,還請李大夫轉交。」
人參在唐代時大為流行。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之中,記載了數百條有關人參的方子。河東盛產人參,即著名的黨參,以產于澤潞地區的為上品,向來行銷各地。
李襲吉聽到裴冠的話后,立刻雙手接過,動容道:「早就聽聞高麗參功效甚佳,不弱上黨之參,夏王有心了。貴使先且在此住上兩日,待晉王有暇,便行召見。」
「不急,不急。」裴冠笑道。
寒暄一番后,李襲吉行禮告辭。王郁夫婦也與裴冠告辭,跟著他一起離去。
李襲吉走后,一隊軍士站于門外,似是保護。裴冠遣人上去交涉一番,得知并不禁止他們外出時,心中了然:敵意不大,李克用心氣盡衰矣。
這一路,收獲頗大,算是把河東的虛實看了一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