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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一曲唱罷,余音裊裊。蕭蘧緊閉的雙目漸漸睜開,朝當中領舞一人微微點了點頭。
舞女笑了笑,行禮退下。滿堂醉客盡皆遺憾。
一般而言,歌妓、舞姬表演完后,還要給賓客敬酒。如果主人家不怪,一親芳澤、上下其手的機會并不少。這位舞姬,年歲不大,聽聞只有十三四歲,但長相嫵媚成熟,身段婀娜多姿,更兼青春活潑,曼妙舞姿之中帶著一股靈動之氣。
只有世家大族才能培養出這等妙物。可惜蕭相應該不會讓她下來敬酒了,或許圣人來飲宴的時候可以,他們還不夠格。
舞姬離了正廳后,幾位等候已久的少女立刻迎了上去。「十五妹,你跳的時候,那些人眼睛都直了。」
這話一出,少女們樂不可支,笑得妝飾都亂了。
十五妹額頭微微見汗,她伸手接過銅鏡,額心的淡黃花蕊有些糊了。
「好累。阿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給那些人跳有甚意思。」十五妹將蕊黃擦掉,又將發髻上的翠鈿取下,道:「沐浴去。」
一眾小姐妹嬉笑著簇擁十五妹而去。
正廳內眾人又喝了最后一巡酒,賓客們漸漸也散了。
蕭蘧還保持著清醒,只見他招了招手,蕭疊、蕭茂等人離了案席,默默跟了上去。「修了大半年的宅子,終于像點樣了。」蕭蘧抬頭看了看,感慨道。
北都的蕭府其實并不完全是新修的,而是以董府為基礎,吞了隔壁幾家靺鞨酋豪的房子,重新改建的——董府,即前唐盧龍節度衙前兵馬使兼知舩坊事,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兼監察御史,上柱國,隴西董慶長之府。
靺鞨酋豪因為煽動部落叛亂,罪首被誅殺,余皆貶為奴隸,分賜給文武百官。蕭蘧府上,就有數位靺鞨小娘在當婢女,有貴客來時招待陪侍,都是圣人賜下的。
前唐曾置燕州安置靺鞨部落,州理就在城內西北角,并在幽州城外置遼西縣,安置靺鞨城傍蕃民。朱滔任節度使時,廢燕州。建中年間,遼西縣并入幽都縣。但城內靺鞨人的聚居地依然存在,名為遼西坊。
蕭府就位于遼西坊。
府內也住了不少人了。除了正妻和長子還在洛陽外,其他人能過來的都過來了。熱熱鬧鬧一大家子,畢竟人老了,就圖個團圓。
聽聞陳誠也接了部分家人過來。陳家后人至今沒有一人出仕,這是比較奇怪的。但陳誠的富貴卻絕對不可低估,即便蕭蘧出身大族,總覺得在富貴方面比起陳家還差點意思一一整個蕭氏的財富固然驚人,但具體到蕭蘧一家,就比較可憐了,也就那個樣子。
陳家的幾個子弟在商界比較活躍,但這兩年也漸漸偃旗息鼓了。積攢了一筆可觀的財富后,轉手他人,開始在長安、洛陽、北平三地購地置宅,興辦農莊,非常低調。
陳氏宅邸在幽州東南的罽(j)賓坊,因罽賓人聚居而得名——貞觀年間,唐太宗征高句麗,調西域諸國兵馬隨征,其中就有來自今巴基斯坦印度河流域的罽賓人,正如阿史那忠墓志銘上提到的「前庭寶馬,驅入陽關,罽賓飛鸞,將充禁籞。遼東奉見,詔隆獎飾。」
戰爭結束后,許多罽賓人不愿意回老家——可能也確實太他媽遠了——于是定居在幽州,以冶鐵鍛造為生計,其聚居區就變成了罽賓坊。
陳誠——蕭蘧眼神一凝,這可是個老滑頭啊!
上朝時一本正經,每每出謀劃策,建立功勛。私下里放浪形骸,醇酒婦人。圣人因其所好,數次從掖庭內挑選美人,賞賜陳家。
蕭蘧大概知道陳誠的想法,但他學不來。蕭氏身上背負的東西,太重了。幾百年世家傳承,固然帶來了 極大的助力,同時也產生了很多難以言說的負擔。
陳誠可以瀟灑地讓子孫不出仕,但他做不到。不但不能這樣學,相反還要更進一步:下個月長春節(今上生日),蕭家十五娘要為圣人獻藝。
黛娘入宮這么多年,連個一男半女都沒生下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圣人對他們有所忌憚,還是什么別的原因,蕭蘧想得頭都痛了,卻依然沒什么頭緒。
「明瑞,臨朔宮到底修到幾時,你可有所耳聞?「蕭蘧招呼兩位子侄坐了下來,問道。茶已經煮了起來,水汽氤氳。
茶道精絕,一茶、二水、三器、四火。茶是湖州紫筍,皇室貢茶,品質極佳。
煮茶之水是雪水,這是唐代風雅之士的最愛。白居易就曾有「融雪煎香茗"之詩,陸龜蒙還有「看煮松上雪」之句。蕭家這壺茶,用的便是后院林間的落雪來煮。
煮茶之火其實很多。有用松木的,即「松火夜煎茶」;有用竹的,即「燒竹煎茶夜臥遲」;還有「掃葉煎茶摘葉書」(落葉),「石炭煮茶遲」(煤炭)等。
但蕭氏這種豪門,豈能那么「俗」?任何有煙、有異味、無火焰等燃料都不能用,只有精挑細選的木炭,文火慢煎,才符合他們的要求。
在這一點上,邵圣的享受也比不上這些豪門世家——在草原上時,圣人甚至讓人用牛糞煮茶。
茶具方面的差距就更大了。
蕭蘧這套茶具,共有二十四件,包含生火、盛水、盛鹽、煮茶、飲茶、清潔、儲藏等各類器具。
每件都由名家打制。比如煮茶用的鼎,天下以龍州、舒州最為出名,這個鼎就是前龍劍節度使趙儉送的。
飲茶用的茶碗,天下以邢州、越州出名,后者稍勝之。蕭家飲茶的器具,便是越窯名品「千峰翠色」,價值不菲,吳越錢镠所贈。
能搜集全一套頂級二十四件茶具,即便是公卿世家也不容易。
「二哥,目前在建的寶華、勤政、仁德三殿修完之后,可能還有。」蕭茂用很確定的語氣說道:「府城西面這一帶,圣人已讓人覓址建亭臺樓閣,水泊竹林,宮室多半也少不了。」
蕭茂是德宗朝駙馬蕭升那一房的,與蕭遘、蕭蘧兄弟離得有些遠。但蕭蘧如今已是宰相,刻意拉攏之下,蕭茂與他的關系倒是近了不少。
「唔....」蕭蘧一聽,心中大概有數了。
蕭茂、蕭疊二人對視一眼,都有所猜測。
「哎呀,我來晚了。「剛剛沐浴完的十五妹提著裙擺快走了過來,嬌笑著趕走了仆婢,親自煮茶。
只見她有條不紊地操作著整套茶具,直如行云流水一般,讓人眼花繚亂,偏偏還有一種獨特的韻律美感。
邵樹德即便貴為天子,在享受方面,比起這些富貴人家,依然有著極大的差距。他的袍服破了,縫補一下接著穿。
他好飲茶,但煮茶的器具都很簡單,也沒那么全。銀鞍直的武士們也不懂什么茶道,牛糞煮茶的事都有,啥也別說了。
他用的茶葉,大部分都是靈州、華州茶,為的是向草原推廣,打開關西茶葉的銷路,為他基本盤的老百姓代言。
甚至在玩女人方面,他都不一定比得過這些富貴大族。余廬睹姑這種胡女,蕭家看都不會看一眼,但邵圣玩得老嗨了,才兩個月,就把人家肚子弄大了.....
蕭蘧看著精心培養的女兒,心中默嘆。
世家財富再多,生活再精致,也比不得拿刀的武夫。再者,圣人起于行伍,精明果決,有時候也狠辣無情,其實并不好對付。
「圣人遲遲不回東都,咱們就得多做一手準備了。」蕭蘧突然看著蕭茂、蕭疊二人,說道:「
有些人,也得警惕。」
蕭茂這會在主持修建臨朔宮。按照圣人的意思,勤政、仁德二殿修完后,就會外放,很可能是一道巡撫使,至不濟也是轉運使。
蕭疊是薊州刺史,剛剛回京述職,順便參加了一次朝會。
圣人對蕭疊在薊州的工作很滿意,發展前景看樣子是不錯的。
但如今出現了變故——變故其實不大,也就是小小的隱憂罷了,遠遠談不上大患。河北本土勢力眼看著有崛起勢頭了,這讓蕭蘧有些警惕。
今上的一舉一動,他都在認真研究、琢磨。
先是銀鞍直內多了不少河北籍武人,圣人多番賞賜,示之以恩。接著是種氏被冊封為婕妤。
臨朔宮的人都知道,能和圣人過夜的嬪御,才是真正受寵的。交泰殿入夜后與圣人同床共枕的,只有三人:張惠、儲氏和種氏。種氏現在非常受寵,一個月里有半月是她陪圣人過夜。
然后便是以種覲仙、種居爽、韓延徽、劉存貴、趙思溫等為代表的官員了,近來提拔極速,屢屢面圣,一個新勢力集團呼之欲出。
是,韓延徽明面上投靠了蕭家,但蕭蘧并不信任他,也不怎么在意,畢竟他只是個芝麻綠豆官。說不定哪天,韓延徽直接轉身投靠種覲仙父子了,有些事很難講的。
「終日陰謀詭計,累不累啊。」十五妹煮完了茶,輕笑著給眾人斟上。蕭蘧莞爾。
十五妹自幼生長在蜜罐中,哪知道這世間的險惡。為何一個個將帥都頑固抵抗,非要到山窮水盡那一刻才投降?人家看得很清楚,天子高興了可以給你很多富貴,甚至比他當節度使撈到的錢還多,可一旦觸怒了天子,一夜之間家破人亡也很尋常。
伴君如伴虎,并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葛從周已下易州,近又收得定州諸縣,包圍州理。一旦克下,易、定二州的官位會空出許多,你倆夾袋中有無得力人選,回去后都仔細盤點一下。」蕭蘧放下茶碗,說道:「易定毗鄰河東、成德,頗受圣人重視,別大意了。」
「是。」二人先后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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