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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陰郁

  遼澤之中,水鳥云集,牛羊被野。

  耶律釋魯站在湖沼邊,默默看著水中倒映的身影。

  曾幾何時,他非常喜愛這片水草豐美之地,認為它是上天的恩賜。契丹人可以在這里捕魚、打獵、放牧甚至種糜子,提供了豐富的食物,壯大了部落的人口。

  與他們這邊相比,西邊的苦哈哈們日子要難過得多。

  草原干旱少雨,能養活的牲畜有限。地勢一望無際,平坦無垠,沒有山林提供山野貨和獵物。河流短促,水量不夠豐沛,湖泊海子少,捕魚都捕不到多少。

  在加上中原的關西地區逐漸沒落,西域、河隴碎成一體,民情不安,商旅都更愿意走北線草原,直抵河東、幽州、渤海和契丹交易了,西邊的苦哈哈們商稅收入銳減,工匠日漸稀少,已然無法和契丹相比——關東富庶,河北人煙稠密,契丹與之貿易,收入大增,甚至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壯大己身實力。

  「遼澤是契丹之本啊,而今要被人一腳踹門殺進來了。」耶律釋魯意甚難平,焦躁惱怒,連帶著圍在旁邊的奚人阿會部的酋豪們也有些不安。

  「釋魯,阿保機太狂妄了,吃一次教訓還不夠,還想給八部招來第二次災禍么?「耶律轄底冷哼一聲,看著沼澤邊冒出嫩芽的大片蘆葦,說道:「這么好的地,若被夏人奪走了,要等到何時才能取回來?」

  「唐武宗之時,盧龍軍何等囂張?咱們不都忍過來了?漢人會自己出錯的,山后之地,來來回回,有時歸中原,有時歸草原,沒有定數。這是上天的安排,我們耐心等就是了。」耶律釋魯聞言并不動怒,回道。

  他與轄底是親兄弟,關系非常不錯。當年兄弟二人共同設計,狠狠涮了一把罨古只,共掌迭刺部大權。隨后釋魯當上了于越,總知八部軍國事,轄底當迭刺部夷離堇,倒也快哉。

  只可惜,阿保機在征討四方部落之時戰功赫赫,釋魯也欣賞這個侄子,大力栽培,于是迭刺部夷離堇的職位被阿保機奪走,現在更是八部夷離堇兼可汗扈從官,已然無法撼動。

  轄底對釋魯和阿保機是有怨言的,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權力之爭,沒有誰對誰錯,談不上對得起誰,對不起誰。轄底就是不爽阿保機這個晚輩站在他頭上,逮著機會就要抱怨一番。

  「等?怕是等不了啦。你也看到了,夏人進兵至柳河,會那么容易走?阿會部這些廢物,打都不敢打,你還指望什么?「耶律轄底質問道。

  柳河就是后世的伊遜河,長夏宮所在地就是后世的木蘭圍場、塞罕壩,有千里松林,又有河湖沼澤,還有豐美的草原。

  從地理上來說,這里其實已經是遼澤的一部分了。在遼澤尚未大面積沙漠化的年代,這里別說放牧捕魚打獵了,就是耕地都沒有問題——當然,遼澤的退化,或許就有遼代大面積墾荒種地的因素,降水減少或許也是重要原因。

  在前唐初年,這里毫無疑問是奚人的牧地,因為墨斗軍城、東軍守捉城都在南面、西面。柳河,應該是唐、奚雙方默認的國界線。現在夏人越界了,向東北方挺進了一大步,六部奚的阿會部應對軟弱,居然沒敢與夏人開戰,先自跑了,并向契丹八部求援。

  方略或許沒錯,但這股子窩囊的做派讓人心生煩悶,你們怎么就這么膽小呢?人家在搶你的牧場啊!

  「這事也不怪阿會部。」耶律釋魯用安慰的眼神看向那幫奚人,道:「他們的精壯很多都被阿保機帶走了,不敢打是正常的。」

歷史上遼國時代,奚人擅長步戰,奚人步兵也十分有名。君子館之戰正面打崩北宋禁軍,戰斗力相對宋軍是不錯的。因此,阿保機組建步軍,除了大量使用漢人、渤海人之外,還抽調了不少六部奚的精壯,阿會  部自幾年前南下之后,因地處邊境,防御任務較重,被抽調得少,但人員流失終究很大,釋魯是清楚這一點的。

  「都是借口。」耶律轄底何嘗不知道這點,但他只是發泄情緒而已,根本不想和釋魯過多理論,只聽他說道:「如今夏人殺過來了,你就說怎么辦吧?阿保機還要不要打遼南?」

  「你怎么對阿保機的意見這么大?」釋魯皺了皺眉頭,看向轄底,道:「阿保機是有大智慧的人,你不應該懷疑他。」

  「阿保機以前是不錯,但這兩年有些魔怔了。」轄底冷笑道:「他跟邵樹德較什么勁?人家什么本錢,契丹八部什么本錢?能比嗎?去中原撈好處,得到了什么?李克用尚且軟弱,丟了山后之地,可如今不也吐出去了?再打下去,年年死人,年年虧空,我看能打到幾時?」

  釋魯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說道:「你是不是喝多了?如今是阿保機要跟邵樹德過不去嗎?明明是夏人欺到了門口,不打不行了。」

  「哼!說得輕巧。當年就有傳聞,你跟巖母斤有一腿,阿保機是你的親生兒子吧?」轄底一臉嘲諷。

  耶律釋魯的額頭青筋直露,手已經握住了刀柄。耶律轄底冷笑不斷,絲毫不退讓。

  親隨們紛紛上前,將兩人拉開,不住勸解。

  釋魯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怒道:「轄底,你跟我杠上了是不是?」「我大公無私,是為迭刺部考慮,為契丹八部考慮。「轄底抗聲道:「依我之見,不如將唐廷賜與的'奉國契丹之印'送交洛陽,換成夏朝的官印。如此,或可消弭一場兵災。可汗也同意此事,釋魯,你怎么看?不妨現在就說個清楚。」

  聽到「可汗」二字,釋魯心中一動,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了。

  「轄底,你可是耶律氏的人,別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釋魯的心中動了殺機,但面色不變,聲音也盡可能保持了平靜。

  「別把自己說得那么大公無私。」轄底繼續開嘲諷:「滑哥出奔,至今未抓獲,到底發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釋魯怒極發笑。

  他其實是個很愛面子的人,自己的小妾與兒子私通,在草原上的普通人家或許不算什么大事,但釋魯是于越,換成漢人的官職,就是宰相,說起來還是很丟人的,對威望也有所打擊。

  也正因為如此,滑哥才帶著花姑倉皇出逃,因為他知道父親是真有可能殺人。阿保機為了掩蓋家族丑事,也會幫著叔父料理掉他這個堂兄。

  但釋魯終究心軟了。派人追殺的時候,密授機宜,屠刀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不然的話,就滑哥那種蠢貨,也想逃出生天?

  這本是他心底的隱秘,如今卻被轄底當眾說了出來,愈發堅定了釋魯要干掉他的心思。

  當然他也知道,轄底不是任人揉捏的主。他在迭刺部還是有一定威望的,也有不少親信,想要動他,必須從長計議,等待機會。

  或許,得與阿保機商量一下。他的威望足夠高,手里掌握的實力也強,其妻月理朵鬼主意也多,或能找出一個不傷迭刺部根本的好辦法。

  「怎么?釋魯,你想殺了我嗎?」耶律轄底看了他一眼,退后兩步。他身后的親信緊張了起來,紛紛掣出兵器。

  釋魯的衛士見狀,也抽出了兵刃,虎視眈眈。

  阿會部的奚人看傻了眼。怎么迭剌部的貴人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了呢?

  「把家伙都收起來!」耶律釋魯喝了一聲,衛士們立刻收起兵刃,但并未散去。

  「轄底,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想選可汗了?」釋魯直視轄底的眼睛,問道。

痕德堇可汗在聽聞契丹西征大敗之后,驚懼不已。本來身體就不好,這下更是  垮得厲害。每到冬日,就只能臥于榻上,天氣暖和了才能外出走走。草原人可不像中原那么守規矩,一頭病虎是別想統御群狼的。從去年冬天開始,遙輦可汗城中便有流言傳出,八部要重選可汗——部落聯盟的可汗,本來就是三年一任,以前還經常換人,只不過最近數十年,默認可汗做到死罷了,即自動連任,直到他死去。

  八部可汗,也沒有明確說法一定得是遙輦氏的人來當,只不過以前默認如此罷了。就像八部夷離堇,也沒有明文規定只能是耶律氏的人來當。

  理論上,誰都可以當可汗,誰都可以當夷離堇。只不過過去一百多年,部落聯盟這兩個最重要的職務,大伙都遵從慣例,默認遙輦氏、耶律氏分掌,沒人提出質疑。

  耶律釋魯懷疑,轄底得了失心瘋,想要選舉可汗。

  「哼!想當可汗的不是我,怕是另有其人吧?「耶律轄底將嘲諷開到最高一檔,繼續說道:「去歲阿保機伐渤海,虜獲甚眾,人人交口稱贊。不是很多人吹噓,只有阿保機適合統御八部,適合當可汗么?」

  原來問題出在這里。釋魯心中恍然,轄底素來不喜阿保機,這個流言估計讓他心中激奮不已,忍了很久,今日終于爆發了出來。

  阿保機曾與他說,契丹八部太松散,無法與夏人抗爭。他建議學習吐蕃人,創立文字、制度,推廣通行各個部落的法典,以翼、萬戶、千戶、百戶之類的軍民兩便的職務,收取部落大權,創設統一的軍隊。

  部落用部落之法管制,漢人、渤海人用中原之法治理,這也是吐蕃人在河隴、西域實踐過的卓有成效的法子。

  他們攻陷唐國的河西、隴右二鎮,吸收漢官、漢將進入政權,組建各族軍隊,能征善戰,一度打到西面很遠的地方,向東也攻破長安,證明是有效的。

  契丹只有學習吐蕃,才能在與夏人的爭斗中,保留一線翻盤的希望。釋魯原則上同意阿保機的看法,同時也覺得這事非常棘手,因為涉及到汗位的歸屬。

  在夏人虎視眈眈的情況下,遽然對遙輦氏下手,容易讓人心散掉,風險太大。

  阿保機也很無奈。

  叔侄二人商議一番后,覺得暫時還不能輕舉妄動。阿保機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積攢聲望,壯大迭剌部及兄弟友好部落的實力,讓更多的人支持他。

  夏人占據遼南之后,夯實根基的同時,不斷北上,已占據遼陽、新城、撫順等地,與渤海人沆瀣一氣,十分囂張。

  尤其是劉鄩兵進遼陽那一幕,極大震撼了契丹人。數萬騎,圍著幾千步兵束手無策,讓人家一路沖進遼陽城,簡直奇恥大辱。如果能將這些人消滅掉,確實可以極大提振阿保機的威望,比打渤海國還有用。

  只可惜,夏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遼南的危機,開始在遼澤邊緣地帶囤積物資、牛羊,修建城池,集結兵力。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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