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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各方心思

  “啪!”李克用使勁揮舞著鞭子,怒氣勃發。

  錦袍已經被打爛,結痂的傷口又滲出了鮮血。李嗣本挺直了身子,一動不動。

  “大王…”蓋寓輕聲道。

  “大喪師徒,還有臉回來,打的就是你!”李克用又狠狠踹了兩腳,方才說道:“義兒軍不用你帶了,滾回去思過。”

  李嗣本行了一禮,灰溜溜走了。

  他本是先鋒軍使,后來各軍軍使調換,遂典義兒軍。如今義兒軍使的職務被撤了,先鋒軍肯定也回不去,等于是失了兵權,確實夠倒霉的。不過反過來想想,沒被殺就已經不錯了,別要求太多。

  “大王,今得想想對策了。馬珂遣他侄子,帶了十余騎,走德州回去了。邵賊這一招,是想動搖我軍心。”蓋寓說道。

  邵樹德將李嗣本放了回來,也讓義武軍、成德軍各遣人回去報信。成德軍的人直接回去了,義武軍的人趕到了滳河,也就是晉軍主力屯駐的地方。

  雙方各自的表現,凸出了兩鎮與河東之間關系的遠近。

  “若我繼續攻棣州,不答應邵賊,則如何?”李克用問道。

  “鎮人或大失所望,以后出兵雖然不是不能,但一定阻力更大。”蓋寓說道:“另者,定人雖然不會說什么,但心中想必也會有看法。”

  “胡說八道!”李克用斥道:“若次次有人被俘,豈不次次受制于人?”

  “釋放俘虜,古來有之。”蓋寓說道:“大王若不愿,不理會就是了。但邵賊惺惺作態,須得好好應對。方才——不該鞭打李將軍的。”

  “哼!”李克用煩躁地走來走去。

  若被俘的都是河東兵馬,其實也沒什么,不理會就是了,軍士們也翻不起大浪來。吃武夫這碗飯的,拿錢賣命,沒有誰對不起誰。被俘還要贖人的,從來沒有過這種說法。

  這次壞就壞在還有來自成德、易定二鎮的俘虜。若全死了倒也罷了,一了百了,省心。可偏偏被俘了四千余人,如果王镕、王郜請求幫忙索回這些俘虜,李克用固然可以回絕,問題也不是很大,但終究是個隱患。

  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李克用嘆氣,按照李嗣本的說法,這次完全就是被剪寇都給坑了,還不如沒有他們呢,可能打得更好。

  但成德那么大一個藩鎮,還那么富庶,常備步騎精銳五萬多人,派三萬以上的精兵出鎮作戰輕輕松松。鎮冀四州,還是要多多用心拉攏的,畢竟曾經一次戰爭就調動了超過十萬匹馬,誰敢忽視?

  易定也有兩三萬步騎,雖說一直比較聽話,是鐵桿盟友,但也不能讓他們太過寒心。

  “大軍繼續往棣州進發。”李克用做出了決定,道:“我意已決,不用多言。打不打,怎么打,小打還是大打,到時再說。”

  蓋寓不敢再說什么了。晉王心緒已亂,明顯抓瞎呢,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事實上他也覺得這事很棘手,怎么弄都不太合適。如果非要拿個方略出來的話,他覺得不如答應了邵賊的條件,各自罷兵。反正這會也過不了黃河,拿個小小的棣州泄憤又有何用?

  但事已至此,晉王已經做出了決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馬珂之侄馬昕風塵仆仆地趕回了鎮州,將所見所聞具陳上報。王镕得知后,立刻召來親信將佐商議。

  梁公儒,幕府主事,領冀州刺史。

  張弘規,與王家有些親戚關系,其叔父張守宏曾娶節度使王元逵與壽安公主之長女為妻。

  趙亮,追風都指揮使,王镕上任后提拔的親信。

  其余還有將佐五六人,多為王氏親屬。

  成德這個藩鎮,是典型的家鎮模式。各級將領、各州刺史,從歷史上來看,多為王氏宗親或親屬,至少一半以上人選如此。

  表面上看來,這樣很容易惹怒武夫。但實際上王氏家族很注意分寸,該給的好處一點不少,武夫們被收買得結結實實,給得太多了,也就沒心思造反了。

  王氏這種謹慎的家風,實源于王廷湊兵變。

  昔年成德節度使田弘正將鎮內財富拿來賞賜他的家人、親信,頓時激起反對。比如田弘正的兄弟子侄在長安、洛陽高消費,每日花費二十萬錢,全靠田弘正接濟,成德軍士不滿,于是衙將王廷湊糾集武夫叛亂,殺田弘正——老實說,田弘正有些作死,挪用鎮內公款給親戚花天酒地,沒有節制,不被武夫們宰了就有鬼了。

  從王廷湊以后,王元逵、王紹鼎、王紹懿、王景崇到王镕,一直很注意收買武夫。權力掌握在王家手中,錢財大家一起花,王家多拿一點,武夫們的賞賜也沒有太寒酸,于是一直相安無事。

  王家也很注意編織關系網。鎮內勇士驍將,多施恩惠,或者直接聯姻,拉入高級軍將行列,成為統治階層的一員。久而久之,關系網愈發穩固,整個成德鎮鐵桶一般,幾乎成了獨立王國。

  如果說魏博是軍人共和國的話,那么成德有點類似君主立憲制,即王氏是成德鎮的“君主”,武將們是“議員”,大家一起共治,同享富貴,故整體較為穩定,兵變很少。

  但到了王镕這一代,情況出現了變化。

  王景崇英年早逝,兩位兄長王景、王景儒也很短命,近年相繼去世。四弟王景,身體也不太好,幫不上忙——身體不好,意味著當不了武夫,那就沒戲了,進不了核心權力圈子,即便你是“皇親國戚”。

  直系親屬不行,那么旁系親屬呢?人是不少,但出色的真沒有,這就很尷尬了。

  王氏統治的根基,崩掉了一大塊。

  王镕此時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他還在為戰事苦惱:“剪寇都在鄆州血戰,不幸失敗,數千將士被俘,諸位都說說,此事如何處理?”

  “王處直那個兔崽子,真是坑人。”張弘規大著嗓門道:“居然臨陣脫逃,坑害我鎮州將士,真想活剮了他。”

  據馬昕所言,剪寇都與義武軍、晉軍陣列而戰,士氣高昂,血戰連場,夏人數次沖陣,皆鎩羽而歸。但關鍵時刻,義武軍不戰而逃,連累了他們,最終全軍潰敗,損兵近半。

  梁公儒聽了不置可否,進言道:“大王,而今鎮內不太平,或可遣人與晉王交涉,把人接回來吧。若軍士們鬧起來,人心動蕩,又是一樁麻煩事。”

  “若晉王不許,遷怒我鎮,又該如何?”王镕問道。

  他是被打怕了。李克用自吃下昭義鎮的邢洺磁諸州后,三番五次興兵攻鎮冀,讓全鎮上下煩不勝煩,最后來了個花錢買平安。

  李克用這人,屬實是驢脾氣,王镕吃不準他是什么態度,不敢輕易做決定。

  “大王,晉兵雖強,但也未必就能吃了咱們鎮冀四州。”梁公儒說道:“遣使問問無妨的。”

  “也好。”王镕嘆了口氣,道:“今藩鎮侵吞,河北諸鎮不復昔日榮光,欲行河朔故事,也得看外人臉色。不過還是得哄著、捧著李克用,諸君,河朔故事是咱們的立身之基,不可輕廢。晉鎮若在,便是打不過夏人,邵樹德也會對咱們施以懷柔手段,不會一口吞下。這就有了左右逢源,夾縫里生存的機會。切記,切記。”

  “河朔故事”這四個字,大概是如今魏博、成德、滄景、易定四個河北藩鎮的主要追求,是全鎮武夫的共識——幽州鎮沒被滅之前,同樣如此。

  不到萬不得已,他們都不會放棄這個核心利益。他們的一切外交、軍事行動,都是依托這個核心利益來展開的。

  簡而言之,以河東為屏,行河朔故事,一切都是為了利益。

  盧彥威其實比王镕更早得到消息,因為他又帶兵抵達了德州。

  “唉!藩鎮相攻,朝廷不復為之辨曲直。由是互相吞噬,惟力是視。這天下,要完!”聽聞邵樹德又率軍至齊州,欲攻淄青時,盧彥威長嘆連連。

  當然,他可能忘了自己也正準備攻打棣州,這也是藩鎮侵吞的行為。

  人啊,就是如此雙標。

  “大帥,夏人勢大,河北三鎮大聯合乃必然…”幕僚說道。

  盧彥威復嘆氣,點了點頭。

  心情么,其實有點復雜。

  老盧自認不是什么野心家。昔年黃巢入長安,他奉節度使之命率軍入關中平叛,得勝后歸來。

  對朝廷,他還是有點那么說不清道不明的眷念的。

  盧彥威自認為理想的狀態就是大唐朝廷還在,與藩鎮相安無事。藩鎮時不時上供點財貨,朝廷有難時出兵相助,藩鎮之間有矛盾時朝廷出面調解。如果有哪個藩鎮野心太大,實力過強了,由朝廷出面,組織各鎮出兵圍剿,比如當年圍攻李師道的淄青鎮,戰后將其一分為三。

  這才是中央、地方權力平衡的完美狀態。

  只可惜,平衡被打破了。黃巢雖然敗亡了,但造成的影響太過深遠,發展至今,以至于不可收拾了。

  “李克用會否與邵賊講和,罷兵回太原?”盧彥威詢問首席幕僚、幕府賓客高誨。

  高誨出身渤海高氏,武藝平平,但才智不錯,盧彥威辟為僚屬,非常信重。

  “大帥,以晉王的脾氣,怕是不會允諾。”高誨說道:“但如今邵賊勢大,晉王獨木難支,定然要聯合河北諸鎮,他可能怕寒了成德、義武二鎮武夫之心,舉棋不定。”

  河北諸鎮,實力雄厚。

  魏博三百余萬人口,八萬武夫。

  成德不到二百萬人,五萬多兵。

  滄景一百五十萬,四萬余眾。

  易定七十萬口,養了兩三萬兵。

  加上李克用的十幾萬大軍,這才勉強能與邵賊抗衡。若失了任何一方,怕是都要被各個擊破。

  如果能救下兗、齊二鎮這七萬上下的衙軍的話,這仗就還有得打。

  “以你之見,晉王會如何抉擇?”盧彥威問道。

  “一般而言,晉王多半不管不顧,繼續和夏人廝殺。”高誨說道:“除非出了變故。”

  “變故何在?”盧彥威追問道。

  高誨看向北方,道:“一在西北,一在東北。”

  我最煩你們這些說話說一半的人!盧彥威瞪了他一眼,仔細想了想,最后終于想明白了。

  西北,說的應該是夏人會從振武軍出兵,攻云州。

  東北,大概說的是契丹人了。

  但現在草原上空空蕩蕩,牧草還沒長出來,沒人有能力大規模用兵,后勤供給不上。

  “先看看王镕來不來。”他嘆道:“欲行河朔故事,縮頭縮腦可不成。咱們先屯于德州,觀望一番。晉王若來催,先擋了再說。”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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