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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逃

  驛道之上,到處都是氣喘如牛的魏博武夫。

  寒冷的天氣,充滿殘雪的道路,以及驚慌失措的心情,一路潰逃下來,體力、精力的消耗是非常可怕的。

  但他們不敢停留,夏兵殺起人來毫不手軟,甚至可以說殘忍暴虐。受不受降完全看他們心情,甚至大多數時候根本不受降。這不由得讓人疑惑,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樣會讓己方傷亡劇增么?不接受投降的部隊,自然要遭到瘋狂抵抗。

  但事實如此,夫復何言!

  打不過,就只能跑了。

  此地已經過了館陶,有直達魏州的驛道。不是軍士們不想進館陶城躲避,實在是已經破了膽。臨清、永濟二縣相繼淪陷,館陶又能守多久?去那個必死之地,他們還沒這么心大。還不如逃走,要么去魏州,要么干脆回家算了。

  你別說,半路開小差的人是真的多。

  都是本鄉本土的人,多年來互相聯姻,親黨膠固,總能找著一二親友,暫避一下,獲得喘息之機,倒也不難。

  于是乎,通往魏州驛道上的潰兵越來越少,到了當天晚上,更是一個人影都不見了。而此時,夏軍分出一部監視館陶,大隊人馬繼續南下,往魏州方向挺進——時建極二年二月初四。

  消息很快傳進了魏州城內,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

  大白天的,各處城門依次關閉,軍士們吵吵嚷嚷,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羅紹威看著空蕩蕩的家中,欣慰地笑了。

  他已經把家人偷偷送出了城,現在孤身一人,即便死也就死他自己,沒那么害怕了。

  招募的五百親兵還剩三百在城內,死死把守住前后院落,不讓任何人靠近。

  司空颋、楊利二人聯袂來訪。

  “軍士們吵吵嚷嚷,戰和不定,還得大帥親自出去拿主意。”楊利神色焦急地說道:“如今這個景況,可不能再亂了。夏賊大薄而至,須得盡快壓下騷亂,統一抗敵。如此,大帥身家性命也有保證。”

  你不出去拿主意,萬一軍士們推出一個新首領出來,保不齊先拿你羅氏開刀,搶了財貨、女人,分給眾人,激勵士氣。

  楊利是真心為自家主公著想,也是真心為魏博著想。

  “大帥,趙謙滿、史仁遇無能,喪師失地,致情形大惡。如今須得平復眾軍怨氣,不如…”司空颋吞吞吐吐地說道。

  “待如何?”羅紹威問道。

  “不如奪其家財,遍賞諸軍,以復軍心士氣。”司空颋咬牙說了出來。

  羅紹威即便早有心理準備,也震了一下。

  “不可!”楊利瞪了一眼司空颋,斥道:“司空司馬何其短視!史仁遇手握數千兵馬,堅守館陶,并未降敵,汝欲逼反史將軍耶?”

  司空颋爭辯道:“史仁遇帳下兵馬不下萬五千眾,糧草充足。前次救不了貝州便已是大罪,處罰不得耶?”

  “去歲諸軍皆敗,史將軍算是打得不錯的了。雖未能解圍貝州,然亦未大敗失地。”楊利說道。

  “此番大喪師徒,又如何?”司空颋追問道:“有罪不罰,這還打什么仗?”

  楊利不與他多話,朝羅紹威說道:“大帥,這會正是精誠團結的時候,萬勿做那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否則,悔之晚矣。”

  羅紹威頻頻點頭,似乎贊同他的看法。

  司空颋見狀,知道不能太過火,頓時也不說話了。

  “走吧,去都虞候司。事已至此,須得群策群力。”羅紹威長嘆一聲。

  通往都虞候司的路上到處是武夫。

  有人看到羅紹威,便啐了一口。任何軟弱、無能之輩,都會讓人瞧不起,尤其是河北這鬼地方。

  羅紹威繼位以來這一樁樁一件件事,讓人大失所望,雖然未必全是他的責任。

  有人定定地看著,神色間似乎有些茫然。很顯然,打了這么久的仗,他們明白僅僅靠魏博一鎮之力,可能難以回天了。

  當年與朝廷相抗,好歹也是瞅準諸道兵馬之間的積怨,以及對兔死狗烹的恐懼,借力打力。如今夏賊上下一體,領兵大將也不是藩鎮節度使,竟然沒有下嘴的地方,讓人很是惆悵。

  有人懶得管羅紹威,自顧自抱著刀槍曬太陽。投降非我愿,打又打不過,也就得過且過,寄希望于萬一了——興許晉兵、趙兵就殺過來解圍了呢?

  羅紹威將眾人表情盡收眼底,心中漸漸有了數。

  經歷此番大敗,魏博武夫的態度似乎分化了啊,沒之前那么強硬了。

  這個時候,他又有些后悔了。

  臨清、莘縣兩大集團,足足兩萬人馬,覆滅得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是不是做得有些欠妥?

  司空颋也將羅紹威的表情盡收眼底。

  這個主公,膽小又沖動,心志還不堅,變來變去沒個定性。這般心志,你玩不起魏博這盤棋啊!

  早早解脫,本是正理,可別再左右搖擺了。

  不過他也不擔心。一會到了都虞候司,他就又會清醒過來了。

  都虞候司內氣氛沉默。

  諸軍收縮退卻,程公佐、梁懷瑾、尹行方、王元武、陳元瑜等將都在城內。

  方才吵嚷一通,沒吵出個名堂,此時便閉嘴不言了。

  衙兵們布滿院落,交頭接耳,不知道在串聯些什么。

  “我說,諸州失陷,魏城被圍,在過去百五十年里,也不是沒有過。”突然之間,有衙兵說道:“河東、成德、易定、滄景聯兵二十余萬,事尚有可為之處,都垂頭喪氣作甚?”

  “別講了,別講了。”有人嫌他煩,怒道:“若統兵的都是無能之輩,如何打贏?”

  “說不定有軍將心中怨恨,故意驅使咱們送死呢。”有人陰惻惻地說道:“不然打了這么多仗,才有幾場微不足道的小勝,說不過去的。”

  “李克用、王镕到底在做什么?”有人忍不住說道:“去歲從冀州南下,好不容易拿下幾座城池,結果又被夏人推回去。”

  “趙人擅守城,不擅野戰,就那點本事,其實盡力了,怨不得他們。”有人嘆道。

  “羅帥來了,都靜靜。”門外有人傳話道。

  眾人聽了,也不整隊,齊刷刷地看向大門處。

  講究點的,還站起身,略表敬意。

  心里不爽的,穩穩地坐在那里,動都不動。

  羅紹威匆匆步入都虞候司,見衙兵或站或立,沒有過來迎接,也不敢表露出怒容。

  “大帥。”對羅紹威最客氣的,反倒是身份地位較高的軍將,王元武等人出了中堂,紛紛過來拜見。

  羅紹威嘆了口氣,道:“進去說。”

  “就在這說!”有衙兵拿刀劃了劃柱子,大聲道。

  得,路上剛升起的一點后悔之意頓時消散于無形,羅紹威心中惱火,面上卻不露聲色,笑道:“也好。”

  “諸位,事已至此,沒什么好隱瞞的了。”羅紹威說道:“莘縣、臨清兩場大敗,損失慘重。而今城內兵不過萬余,夏賊十萬眾卻步步逼近,該怎么個打法,我想聽聽諸位意見。”

  “收縮吧。”王元武嘆了口氣,道:“把能撤的兵都撤回來,死守待援。”

  “城中人不少,不如征兵吧?”尹行方建議道。

  衙兵家人都在城中,熟習武藝的并不少,拉丁入伍的話,守城還是勝任的。

  “征兵可是要錢的,哪來的錢?”陳元瑜問道。

  對土團鄉夫可以強征,甚至不給錢。但魏州城中有八千戶衙兵家屬,另有大量軍校、官員家庭,對他們卻不能用這般手段。

  “派捐!”平難都指揮使程公佐說道。

  “百姓已經捐過數次了,而今怕是家無余財。”

  “這卻是難了…”

  眾人一起嘆氣,割自己的肉,總是很難的。

  “啰啰嗦嗦!”有衙兵怒道:“坊市商徒有錢,當官的家里也有錢,直接上門派捐,難道還敢不給?”

  “對,去坊市要錢!”有人附和道。

  還有人把目光轉向羅紹威。聽聞他已經還清了貸款,顯然撈了不少,家中應該很有錢吧。

  “寺廟僧尼,肥的流油,去化緣可也。”

  “李刀奴、趙謙滿兩個蠢貨,自己死了就算了,還連累了咱們四千個兄弟,不搶作甚?”

  “可憐我家二郎,跟著趙謙滿去莘縣,生死不知。走,去討個公道。”

  草!羅紹威沒想到局面這么容易失控,嚇出了一身汗。

  王元武、尹行方等將也有些慌亂。怎么三言兩語,自家就要倒大霉了?

  他倆都有些后悔,早知道官不要了,舉家出逃也比留在魏州強啊。

  昔年樂從訓兵臨城下,魏州一日內換了三個節度使,這幫衙兵什么事做不出來?

  “走,去討錢!要咱們賣命,無錢可乎?”

  “害死那么多人,該拿錢出來平憤了。”

  “同去,同去!”

  眾人嚷嚷道,頃刻間便走了一大半,串聯去了。

  “諸位,請聽我一言,精誠團結…”陳元瑜急得沖了過去,阻止道。

  他剛把家人搬來魏州,數百車財貨,又有嬌妻美眷,如何能讓這幫粗坯滋擾?

  “去你媽的!”一兵抽出橫刀砍下。

  陳元瑜不防對面直接動手,毫無準備之下,撲倒在地,慘呼不已。

  羅紹威嚇得說不出話,身軀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尹行方、王元武等人以目示意,都明白了對方眼神中的意味:這鬼地方不能留了,快逃!

  (本章完)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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