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良嗣面容扭曲地撞開了一間屋子。
里面躺著一名魏軍小校,渾身是傷,面色蒼白。
見到霍良嗣進來后,呸了一聲,道:“霍二,你是來殺我的嗎?”
霍良嗣嘆息一聲,道:“相識多年來送你一程。”
小校面露絕望,但咬著牙不說話。他知道,求饒也沒用。
大街上呼喊聲、廝殺聲、慘叫聲從來沒斷過。夏兵不顧傷亡,也要屠殺困獸,態度不問可知。
“要殺多少人?”他問道。
“衙兵不多了。”霍良嗣說道:“平難都已經全軍覆沒,你知道嗎?”
小校沒有說話,這幾乎是必然的事情。他們出城了,全軍大潰,這每個人都知道,但夏人如何甄別的呢?
“費了一番手腳。”霍良嗣似是知道小校在想什么,說道:“我進城時,武威軍在讓人檢舉搜殺。這引起了一些混亂,不過很快被平定了。”
“好一個輕描淡寫。”小校慘笑道。
“搜殺”、“平定”,這兩個詞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血淋淋的勾當。
“五都衙軍,就剩城里的決勝都了。這會正在剿殺,有衙兵親眷子弟挎刀持弓相抗,也一并撲殺了。”霍良嗣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些許不忍。
眼前這位小校也是衙兵,還和他有很深的交情。換作以往,他可能還會幫著求情,但這次下了嚴令衙兵不論是否降順,殺無赦。
沒有任何辦法了。霍良嗣還沒高尚到為了朋友把自己拖下水的地步。
“城里有八九千戶衙兵家人,都要盡數屠戮么?”小校知道自己沒有幸理,但還是不忍家人也跟著同赴黃泉一一眼下他們已被關在了后院。
“這倒不至于。”霍良嗣說道:“只要不反抗,盧帥還不至于如此決絕行事,他終究還是講點規矩的。”
小校沉默不語。
“你可知效節軍家人都去哪了?”霍良嗣突然問道。
“唐鄧隨三州么?”小校嗤笑一聲,道:“按說也是好地方,可荒廢那么多年,誰愿意去?去了也是受人欺壓。”
“你們怕是連唐鄧隨也去不了。”霍良嗣說道:“襄陽都有點難。”
小校一怔,繼而臉色蒼白——事實上,他的臉色已經很白了。
“安心上路吧。”霍良嗣嘆息一聲出了院門,把門帶上。
身后傳來了隱約的悶哼聲。
不一會兒,數名親兵出來,低聲問道:“軍使,他的家人…”
干掉了一家頂梁柱,留著家人,總不是個事。半大少年已經記事了,會不會心懷仇恨呢幾乎是必然的。既然如此,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全家殺光了事。
“算了吧,盧帥沒讓這么做。”霍良嗣說道。
其實他也是這個想法。
魏博原有八千衙兵,后來擴編到萬人。這一萬兵,起碼對應著八千個家庭。斬草不除根,真的好嗎?若換朱全忠、李克用處于這個境地、早下令屠戮干凈了。
圣人還是太寬厚了。不過———似乎也不是什么壞事,心狠手辣的人,總希望自己的上級寬厚仁德一些。
整齊的腳步踏在青石板大街之上,甲葉鏗鏘,殺氣騰騰。
殺得多了,殺人者也就麻木了。在他們眼里,殺個人和殺只雞,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破城以來,夏軍士卒們已經搞不太清楚自己殺了多少人。
有衙兵,有鎮兵,有土團鄉夫,甚至還有許多軍人子弟,反正就是殺殺殺,從街頭砍到街尾,直到把衙兵殺光,把所有敢于反抗的人殺光。
其實魏博武人在做困獸之斗時,爆發出的能量還是很強大的,也能造成不小的殺傷。但他們的問題是失去了建制,只能三五成群廝斗,遇到墻列而進的大部隊時,基本沒有 任何勝算。
偶有從街道兩側射冷箭殺傷一二夏兵,但很快就被圍剿,全家死于非命。
就這么搞了一整天,至晚間時分,明面上的抵抗已經完全消失了。
但事情還沒完,接下來進入第二階:段全城大索。
即夏軍大部隊化整為零,以隊為單位,挨家挨戶開門搜索,一一甄別。遇到懷疑對象,直接拉走,甚至當場剁了了事。
整個過程會持續數日,直到把衙兵系統徹底肉體消滅為止。
主持這項工作的是武威軍左廂兵馬使韓遜。
其實以他的職位,干這事有點不太合適。但沒辦法,其他人都不太愿意沾手,只能老韓多加點擔子了。
韓遜上進心很強,不以為意,此刻大馬金刀坐在都虞候司內,發號施令。
“還挺有錢的。”韓遜聽著手下報來的消息,嘖嘖稱奇:“衙兵一年二三十緡錢的固定賞賜,本就不少了,居然加賞也這么多,我看離譜。”
他的腳下躺著一具尸體,院落內還有更多尸體,基本都是守衛都虞候司的兵將。
事實上魏州的上層機構已經基本瓦解了。先被暴怒的亂兵掃了一通,夏兵入城后,再掃一遍,節度使府、都虞候司、州府、元城、貴鄉二縣,全部癱瘓。
“韓將軍,城內城外,殺了得有上萬人了吧?”親兵進進出出,消息最為靈通,只聽他說道:“盧帥有令,擒殺衙兵者,其資財一應回賜,你看…”
衙兵只有四千余人,但殺了上萬,你覺得會是什么人?
說只殺衙兵,那也是說說而已。事實上你根本控制不住,擴大化是難免的事情。尤其是頒布了賞格,就會有人眼熱,濫殺是必然的。
“放心,盧帥既然這么說了,就不會食言。”韓遜站起身,道:“你在外面跑了這么久,我且問你,殺了這上萬人,如果有人重建魏博軍,能拉起隊伍來么?能打么?”
親兵仔細想了想,道:“我看不難。艱難以來,河北諸鎮雖然很難說戰斗力多強,但若論軍事傳承,當真是最好的,從來沒斷過代。成年男丁,人人都會耍幾下把式,勝任營一級以下指揮的軍官小校,數不勝數。至于將門世家,那是殺不干凈的,殺干凈了也不頂用。”
韓遜點了點頭。
一支軍隊的戰斗力,主要源自中下級軍官,魏博這方面的人才儲備太豐富了。很多種田的老農家里居然有鐵甲這種貴重財物,你敢信?
“如果就此收手,我看魏博早晚還要鬧事。”韓遜說道:“若無天時也就罷了,可若讓他們逮著機會,我擔心出一支比魏博衙軍還強的隊伍。”
限制魏博軍隊戰斗力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就是盤根錯節的關系。如果你把這種關系連根拔起,會發生什么事?正常推演一下就知道,一群新人從頭做起,老關系不頂用了,接下來能不能夠升官,全看自己本事,能者上庸者下,輕裝上陣,再無之前的“負資產”束縛,而他們的軍事技能和知識還都在,這支新軍隊,真的比老衙兵好對付嗎?
“罷了,盧帥不讓屠城。”韓遜嘆道:“讓弟兄們收著點,別太過火了,差不多就行了。圣人要臉,盧帥要臉,我不要臉,但不想死。”
說到這里,他又笑了:“圣人弄了個吃力不討好的做法,強遷魏博武夫家人去外郡,去哪里呢?能老實嗎?滿懷仇恨的八千戶衙兵家屬,我想想都頭大。“
“登萊已經在準備船只了,首批發兩千戶至安東府。”盧懷忠還在城外與幕僚商議,只聽他說道:“這事,我總覺得有點懸。”
“趙王殿下是明事理的,符都頭也老于戰陣,他們應不至于還募魏博丁壯入軍。”幕僚說道:“不過這八千家衙兵確實是個難題。”
幕僚也發愁。
其實狠一點,把這八千戶 、幾萬人全殺光了不好嗎無論男女老幼,悉數屠戮,一了百了,省事無比。
“都是中原百姓,何至于此。”盧懷忠說道:“先看看效果吧。若不成,就停運。天下之大,總有地方安置。實在不行的話——”
盧懷忠站起身,看著東北方向,思緒已經飛到了那片白山黑水之中。
“就集中管治,讓他們屯田。”盧懷忠說道:“只要控制好武器,不招募他們當兵,問題不大。人的習性是可以改的,慢慢磨,一代人不行就兩代,兩代不行就三代。上天有好生之德,盡數屠戮才不負責任。”
其實盧懷忠也不太確定。
屯田,不是什么好活,甚至可以說是惡政。魏博武夫能接受嗎?很難說。
但殺人是最不負責任的做法,不符合老盧的價值觀,他覺得應該給魏人一次機會。
“若契丹人殺來,魏人群起響應怎么辦?”幕僚問道。
盧懷忠沉默不語。
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你千萬不要高估這些人的節操。事實上他懷疑一旦屯田,很多魏人會忍受不住,逃入契丹、渤海乃至新羅地界。
或許,該想個辦法,將魏人的利益與大夏捆綁在一起。
“魏人在安東府當府兵怎么樣?去契丹、渤海抓部曲給他們耕牧。”有人提議道。
‘他們怕是會殺進州府,不讓朝廷任命府尹,自己推選。”有幕僚直接否決。
“送一批人去新羅呢?”有人說道:“新羅王岌岌可危,若得一批援軍,應該很樂意。”
“他們去了能聽話?”有人不同意,道:“一旦抱團成軍,第二天就能殺進王宮,新羅王家里敷的金粉都能被刮走。”
“去安南如何?”
“你嫌事情鬧得不夠大是吧?他們去了安南,節度使就該換人了,聽不聽朝廷的還兩說呢。”
幕僚們左想右想,越想越絕望,這都是一幫什么人啊。
‘夠了!”盧懷忠制止了幕僚們的討論,道:“給洛陽報捷吧。魏博武夫分散屯田之事,乃圣人欽定,我等照辦便是。過程或許有波折,咱接著便是。幾萬成建制的魏博武夫都被打崩了,還怕這些散兵游勇?”
集中屯田,確實是現階段最好的辦法了,無論是去安東府、襄陽還是青唐,只要管束得緊,還是可以應付的。朝廷那邊,應該早就有準備了。
三百二十萬魏人,嘿!哪怕放出去一半,都是一股驚濤駭浪。朝廷應該也沒指望所有魏人都老老實實聽話吧?讓符存審頭疼去吧。